一
初夏,和煦的阳光,灿烂而温暖。 市效的大军山苍翠碧绿,茂密葱郁的竹林,幽宜清静,既没有繁华都市的喧闹,也没有城市嘈杂烦心的噪音,绿茸茸的山坡层染黛碧,婉如一幅清秀的风景画,到这里来的人不多,整个大军山寂静得如同真空,唯一能打破这种寂静的,只有那羽毛末丰满的雏鸟的啼唱,以及冬眠后焕发活力的昆虫们。
正午也是护林员们懒得走动的时候。
他叫田敏江,省美术学院的高村生,面前撑着一块大画板,贪婪、固执地画着。偌大的绿色世界里,他白色的衬衫恰如白蝶轻舞,在他神奇的笔下,大自然的魅力、大自然的力量、大自然的气质表现得淋漓尽致;那小小的调色板,把大自然的山、大自然的水、大自然的石和大自然的创造的和谐统一,赏心悦目;在他流畅的笔下,展现出莽莽森林,纵横交错的山峦,迤逶的水渠和苍翠的竹阵,似乎这平静原始般的自然世界蕴藏着火一样的热情和流淌的奔腾、历史的沉思和现实的喧嚣。
他目光专注,驾驭着的笔轻松熟练,神奇非凡,看得出,他具有扎实的功底,炽热的事业责任感。
“敏江!”
一声清脆、短促的呼声传来,山谷回荡萦肠。
他寻声望去,一个俏丽、文弱的姑娘含情脉脉地打着手势。在她面前,一张蓝色的塑料布上,已摆好了啤酒、火腿肠、水果等,他会意地点点头,欲搁笔又不忍,应道:“还有几笔,就来!”又挥动了画笔。
她叫叶秋枫,也是省美院的学生,与他同系同级。她瞥了眼塑料布上的午餐,有些黯然,从身后摸出画夹来,眯着眼睛一思索,提笔就勾,倾刻间一个轮廓展现在画板上了。她“哧哧”直乐,举起画夹,喊道:“喂!老夫子,瞧你的模样!”
他抬起头来,也乐了:“哟!我就这么丑?”
“你就这样!”白纸上,一个丑陋的小老头戴着一副大花镜,那神态滑稽而诙谐今人发笑。
“有你捣蛋,我就知道再画不成!”田敏江丢下笔,到竹林边的小溪洗手。姑娘跑到他的画板前,嘿!好一幅壮现的山水画!远山的景、远景的山川、绿色的森林和浅蓝色的天空结合起来,展示了远古的岁月搜寻和当代彩色的风貌,宏伟的志向与现实的无奈揉和在一起,形成颜色、格调,以及心理上的鲜明对比,又巧妙地统一。
“真棒!”她情不自禁地赞叹道:“喂!你是怎么构思的?”
他回头一笑,带有几分狡黠道:“秋枫,你评判吧,看我能得几分。”
“你先别傲,”叶秋枫轻挽秀发,认真端详片刻,然后品赏着说:“画得稍有进步,你是不喜欢别人奉承的,我就专门挑剔了。我认为布局上还有欠合理的地方,特别是代表现实的近山,色彩过浓,我不要求它们顶天耸云,宏伟高大,但至少应让人强烈地感到历史岁月中形成的百折不饶和无所畏惧的积极进取的精神,反映作者的人生观和思想感情。而画上呢?缺乏的正是这种敢于表现自己、暴露自己的勇气,你似乎是在借朦胧的手法有意地掩饰什么。”
“好!一针见血。”田敏江好不兴奋,象个孩子似地蹦得老高,手舞足蹈地说:“请你题个名吧,题什么都依你。”
“这就是回报?又不是正式的作品,只不过写生而己。”叶秋枫歪着头摆摆手,眨了眨眼睛说:“那就叫<自然>吧!”
“正合我意,不谋而合!”田敏江欢笑道。 叶秋枫脸一红,岔开话题说:“快来吧,填饱肚子再说吧。”
“哎,”他揩净手,刚一迈步,突然“哎哟”一声,扑地倒下。 叶秋枫一惊,只见一条大姆指粗的绿蛇缓缓地从他身下爬出,钻进水里不见了,再看田敏江脸色苍白,冷汗如雨,指着腿,牙齿直打颤。
她忙卷起他的裤口,见他小腿脖子上果然有蛇齿伤痕,局部红肿起来,她立刻准备急救,伸出纤细的小手按了按他的伤口,他竟“哎呀、”
“哎呀”地叫唤不停。她知道毒蛇咬后,伤口肯定麻木,根本不知道疼痛,她细细看了看伤痕,抿着小嘴“咯咯”地笑了。
“我都要快死了,你还笑!”田敏江愁眉苦脸,腿一直都在抽搐不停。 叶秋枫更加乐了,笑得前仰后倒:“看你丑态百出,跟我画的差不多,别紧张,我弄弄,你就死不了。”
她不慌不忙地用清澈的溪水替他洗伤口 。
他先是紧张得不得了,看她漫不经心、嘻嘻哈哈的样子,知道问题不是太严重,才稍放点心,一鼓腮,牙齿一咬,忍住疼,待她清洗完,才一走一拐地来到塑料布前,盘腿坐下,叶秋枫为他斟满一杯啤酒,看了他一眼,神情突然严肃地说:“你快点吃吧,反正这是你的最后一餐了。”
他吓得一跳,看她神态不象说笑,想到腿上的蛇伤,点点头,神态也庄穆起来, 语气有点沮丧:“滴水之恩,也当涌泉本报。秋枫,我讲的是义气,你对我好,我……我死而无憾,只是有点舍不得……你,来,为了你的幸福,你的事业,你的成功,我们干!”
叶秋枫红扑扑的脸蛋甚为可爱,目光却狡黠顽皮:“你我同学一场,我能看着你死吗?再说,你死了,谁给我做证呢?我怎么能说得清楚啊!”
“那是那是,”他语音刚顿,猛见她水灵灵的大眼睛闪着讥讽的光儿,心里大悟—— “咯咯咯咯!”她银铃般的笑声传出了竹林,回荡在丛山峻岭。
“告诉你这个笨蛋,咬你的蛇没有毒!”
“咳!你早说出来,也免得我出一身冷汗。不过无论如何,我都感谢你。”田敏江由衷地说:"是你消除了我心里的孤寂,你是我最……唉!一个人寂寞的日子真难熬哪。秋枫,今天准各这么丰盛的午餐,花了不少钱吧?说老实话,啤酒我好几年没有沾了,揣两个烧饼凑合一天的日子真腻,今天算是开了洋荤,我不谢你,谢谁去?”
她直摇头,显得很累的样子,靠着一根大毛竹半躺下,说:“你太庸俗,真诚的友谊是不能计较时间和物质得失的,这种人我最讨厌了,很难成为大师,这你是知道的。”
他两手一摊,明白无误地表示不接受她的观点,但又怕伤害她,不作反驳。 叶秋枫微微一皱秀眉,懒洋洋地说:“看来你对号入坐,顽固不化,直是糟糕,我怎么会交上你这么上伪君子的朋友,简单是一个世纪性的大错误!”
“好严重!”他乐了,拣起块午餐肉边嚼边说我:“我才不是伪君子哩,谢谢你是凭心而出的,绝对不掺假。”
叶秋枫打了个哈欠:“跟你说话真累,除非讨论画,你才会认真。你少说废话,快点吃吧!”
田敏江心里一动,转而又自嘲地摇摇头,心里惦记那幅没有完成的风景写生画,吃了几块肉后,再看伤口,已经不痛了,他高兴地摸摸,想告诉她,回头一看,她竟睡着了。
这时他强烈地感到林子里的寂静,竹林的正午,轻风和煦,恬愠美好,暖烘烘的阳光洒在绿油油的竹叶上,竹叶轻拽,竹林梢动,催人入睡。 她是累了,今天的效外写生是她发起的,从两天前就开始准备,既不能被同学知道也不能让老师出来干涉,还要买些食品,自己也要写生,这顿时午餐从学校背到大军山,又不要他帮忙,能不累吗?小憩一下是很自然,他心里的那股莫名其妙的情感使他呆呆地专神凝视她。她长得很美,跟他幼时画的古代仕女一样,娇柔可爱,淡淡的眉宇间含着纯洁的青春忧郁,一双大眼美丽而聪慧,单薄的衣裙,苗条的娇躯,宛如清拂的烟云,飘缈轻绕,象是一泓明澈的溪水,又象是一首青春的小诗,不能不使他动心,不能不令他神往。他抓起笔,翻过她的画夹,画了起来。
二
在大学里任何两上大学生之间的关系就是同学。同学之间,靠友谊或情感交流融合一起的被称之为“铁朋友。”表现在男生之间是哥们义气,表现在女生之间则是金兰姐妹了,表现在个别男女生之间关系就微妙了。(那个时代的大学校园里,是明令不许恋爱,也很少有同学去越轨犯规,校方对此类事件也很严格,现在的大学生们真是幸福!——作者注)田敏江相信自己交上了系里最美丽、最温柔、最高雅的叶秋枫做好朋友,决不是靠他英俊的外表和能言善辩的巧舌。当然,他们朋友的关系并没有任何突破;尽管互有好感,互相信任,但心底深处的那层薄得透明的纸并没有捅破.
田敏江潇洒而不倜傥,英俊却不善修饰,拮据的经济决定了他不可能与系里的那些有钱人的子女们争风吃醋,生活的艰辛迫使他于世无争,自我封闭又使他陷入极度的的孤独之中,他只有勤奋读书,拚命学习,才能聊以自慰,精神才有所寄托。他早年父母又亡,寄人篱下,从不敢存绘画以外的奢望,靠的是出类拔翠的绘画技能。他是那种具有讲师,甚至于超过讲师水平的学生,凭他的才学、艺术修养成为年青的画家绰绰有余,他的作品虽然被不少大师名家称赞,作品也多次参展,但谁也不会重视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社会的畸形发展,他的才能始终不为社会承认,为了一纸“文凭,”他不得不重回阔别数十年的学校,从头学起,学习早在十几年前就自修完毕了“画蛋”课,听那没完没了的基础知识课,跟身边的同学不同,他不是从应届高中生考入大学的,而是来自社会。既然没有高贵的门庭可以可炫耀,也没有剩余的精力去浪费时光,缺少当代大学生天之骄子的趾高气扬、盲目自豪的优越感,也不因为从一个社会广告制作临时工到美院大学生而沾沾自喜。他拥有的是同学所缺乏的绘画经验,有他们所没有的社会经历,有他们无法理解的紧迫感和不懈的事业心。无论在学业上,还是生活上他处处都掩饰着自己,没有多余的话,从不谈论自己的经历,尽量不冒尖,不表现自己,一头扎进图书馆、资料室、画室,生活在艺术的海洋里,活在世外桃源。
然而,世界上本无世外桃源,他必须食人间烟火,喧喧嚷嚷的世界不允许他自持清高,于世无争,脱离现实,招来的烦恼是他所料不用的。
那是他与叶秋枫相识时引起的—— 田敏江一向重视上大课,不管是谁讲,他总是认真悉心对待,从不马虎,每课必到。
那天,上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美术流派讨论课,他跟往常一样,夹着书本,悄然找了个偏角的位子坐下。教室里乱嗡嗡的,噪得令人头皮发麻,一大群衣着时新、潇洒漂亮的俊男靓女们围着一个白白净净的长发男同学说笑着,看得出那男同学就是他们的领袖。
田敏江一向对他们敬而远之,只知道都是同班的同学,却叫不出他们的名来,对于这种喧闹习以为常,无动于衷。
同寝室的小李凑过来,搭讪道:“你难道不觉得闷得难受吗?看他们多快活!”
田敏江笑笑,摇摇头。 走进一个姑娘,教室里刺耳的谈笑声立刻停止,片刻之后,话题以那姑娘为中心,更加肆无忌惮。田敏江冷眼扫去:那是个恬静文弱的少女,
举止端庄稳重,目不斜视,红扑扑的脸儿有些冰冷,眼眸里含着愤怒和羞辱、轻蔑。田敏江心里一阵愤慨:这群人怎么会这样无聊!一个弱女子也不放过!
但他没有行动,也无干涉的意思,倒是那个白净长发的男同学颇有风度地制住了无聊的哄笑,教室才算安静下来。“这家伙有点正义感!”他想,同时又见那姑娘冷眼相视,并不买情,不禁愕然,也不想为此耗费心思。
辅导老师姗姗来迟,在黑板上挂出了三幅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著名油国赝品。 从同学们的窃窃私语和不屑一顾的表情来看,大家对这三幅画并不陌生,教师还是介绍道:“大家都知道它们是同一题材,名叫《利达》,请看,第一幅是达·芬奇的,第二幅是弥盖朗琪罗的,第三幅是高雷琪奥的。今天讨论的题目是比较三位大师的立意和主题。我希望大家能够发现出新的东西来,学习不是死记硬背,特别是搞美术艺术的,那是大忌,素描不能光是摹仿,要有创新,美术是一门标新立异的科学,只有不断创新才有前途,你们都是大学生,应该对事物有独立的见解,不妨通过三位大师在处理同一题材的艺术手法和表现意境展开讨论吧!”
教室里一阵短暂的安静,接着开始有人小声议论,声音由小变大。 田敏江紧锁眉头,望着画出神。 每次讨论都是那位白净长发的男同学首先发言,这次也不例外,他潇洒地站起来,走到讲台前,清清嗓子,用纯正的京腔开言道:“我想先撇开这三幅画,来和同学们讨论这个观点——美术属于意识形态,意识形态又属于精神文明建设范畴,精神文明是分阶级的,所以美术应为阶级利益服务,我们要创作无产阶级的美术作品,这些在我们的教科书里从头贯穿到尾。我要说的,正是这种错误的观点严重地妨碍了我们美术事业的发展,它不尊重美术发展的内在的独立的规律。坦率地讲,
最早提出这种观点的是马克思,完善它的是毛泽东,我们必须突破这种观点束缚,因为它没落、腐败,成了历史的绊脚石。今天我们更新观念,就是要标新立异,大破特破!”
一番话把田敏江从艺术的遐想里惊醒,他不敢相信这位颇得人缘的男同学,怎么会从容不迫地站在讲台上发表如此偏激的言论,而没有任何人站出来驳斥,看样子这种离经叛道的阔论肯定会博得大多数同学的支持和共鸣,在这里大有市场,果然“哗”地响起了一片长时间的掌声。
大学生思想活跃,对新观念、新思维特感兴趣,越是“禁区,”越想涉足,这种当代青年猎奇、逆反的心理是历史的偏误,意识形态的陈旧,现实的矛盾和青年心理上的不成熟急剧碰撞而致,长发同学直言不讳,胆大语惊,很容易让同学们产生思想的共鸣,形成学生领袖的。田敏江不由得苦笑一声,问小李:“他是谁?”
“我们系里的才子刘洪政,怎么你连他都不认识?”
“嘘——”他不愿回答,敬佩刘洪政敏捷的思路,流利的口齿,也担心这位同学中的“大哥大”勇于逆流而上,岔开了课堂主题,讨论起属于哲学系学生关心的问题,这在上外国美术史课的必要吗?何况他的观点与自己的刚好背道而驰。
掌声使刘洪政受到了鼓励,他提高了调门说:“美术是独立于其他艺术之外的最完善、最古老的艺术,它有自己的生存方式和发展趋势,独特的历史审美观。成功的作品是整个人类精神境界、人性解放、人格陶冶升华的推动剂。我认为,我们的作品没有必要掺杂太多的政治色彩,要远离腐烂的社会、腐朽的政治,以写意写诗的形式,打破原来的整体色彩,完成新的逻辑思维方式的革新,实践艺术价值的观点的重大突破。全世界都敬慕的伟大的朦胧意识大师毕加索,就是我们意识流派的先驱,这三幅画远离我们这个时代,虽然一时还不会被淘汰,但美术史给他们的位置不应该过高,历史是我们创造的,也应该由我们来填写,我们会画出属于这个时代最伟大的作品来的!就是对人生、对社会、对信仰和伦理重新估量,进行深刻反思。”
刘洪政煸动性的演讲再一次赢得了同学们的掌声。 看着刘洪政飞扬跋扈,傲视一切的样子,累篇亵渎艺术法则,歪曲美术的意识和观念。田敏江紧皱眉头,心里实在可气。但他还是不想卷入,在大多数人都支持的某一论点的场合里,公然树起反旗,冒险太大,无异于大众作对,这不符合他的性格,也与他潜心攻读,不问闲事的初衷格格不入。
田敏江的表情被辅导员注意到了,实际上她也不能同意刘洪政的观点,不能容忍他扯得太远,太狂妄,只是作为讨论,她不便压制罢了。她观察田敏江多时,素知田敏江学识过人,艺术态度很成熟,必须找他当代言人,直接了当地点名道:“请田敏江同学也谈谈吧!”
田敏江一愣:“我没有准备呀。”
“不用准备,随意吧,想到哪就讲到哪里。你的社会经验比较丰富,美术理论应该扎实嘛。”
他还是摇头,脸涨得通红,同学们吃惊地回头望着他,那个文弱的姑娘也睁大眼睛,不信任地看着他,脸上露出一丝嘲笑。他强烈地感到与同学们之间的陌生,恰在这时他听到——
“他?他凭什么向我们挑战,懂吗?”
“他敢?熊泡!把你的胆借给他差不多,嘻嘻!”
“哈哈,我蛮敬服他的胆量,唉,别不争气了,开口呀!”
“他是谁?我们系里怎么还有这么老气横秋的夫子?”
田敏江愤怒了。脆弱的自尊心,狂热的虚荣感,刚直不阿的秉性,昙花似的激情令他拍案而起:“大家不必奇怪,我也不客气了,我的看法可能与刚才刘洪政同学的意见有点分歧,权作商榷。不错,美术是一门独特的艺术,但它从来就不是独立存在的,任何一门艺术与其他的艺术都是有相对内在的联系的。艺术是一种文化、文艺形式以及文化意识,是由经济基础决定的,离开了这个基础,任何艺术都没有生命力,也找不到市场,我看社会主义精神文明还是不突破的好,否则就会乱糟了。中国经历了几千年的封建文化醺陶,其传统的文化稳定长久,顽固保守,改革它谈何容易?这项复杂的工程不是我们喊几句口号就能完成的。十五世纪的欧洲文艺复兴,实质上是新兴的资产阶级为登上历史舞台所作的思想准备,然而,它却经历近百年,那些敢于突破封建禁锢的英雄先驱们是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的。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笔下的作品,离不开我们火热的生活,生活在我们这个时代,必然带有时代的气息,远离现实,实际上是一种逃避!其艺术不是空中楼阁,就是虚无飘渺。西方现代艺术大师毕加索不是也吸取了中国画的艺术精华吗?没有中国画的补充,他能够达到辉煌的顶点吗?他的作品不也是一个时代的折射吗?一个时代的文化作品不能脱离本时代的政治历史背景。我们没有理由走西方艺术家早就探索过且被历史证明走不通的道路!既不要堕落的艺术,也不要支碎破离、胡涂乱墨的所谓现代意识流的东西,因为老百姓看不懂!我认为:最好还是走中国自己的路,创作出有中国民族特色的艺术作品来!”
一些同学刮目相看,油然起敬:一向沉默寡言的田敏江也能长篇大论,一开口就占了上风,这对不甚了解他的同学来说,无异于天外来客,发现新大陆。
刘洪政是领导干部的子女,很有根基,系里领导宠着他,同学们大都恭维着,他养成了他处处占先逞强的毛病。他当然不能就此罢休,尖刻地反驳道:“中国现代美术史的发展是畸形的,至使没有出现立足世界大师,这已足够我们深思,可以说,至今还没有找到一条有机结合的转化道路,张大千、齐白石、徐悲鸿不过是中国传统画家而己,还不具备世界大师的称号。老实讲,他们接受中国传统文化的毒害太深,画不出具有世界影响的作品来,他们画中太多、太深的摹仿痕迹,始终突破不了传统的布局结构,我要说必须摒弃中国落后的、腐朽的传统,老老实实学习西方文化,这位传统主义的卫道士先生,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田敏江来不及细想就答道:“我不赞成全盘西化,彻底否定中国文化传统。正是经过齐白石、张大千、徐悲鸿等大师们的辛勤努力,我国的美术境界之高已为世界瞻目,正是这些大师们不断吸取西洋画的有益营养,将西方艺术与东方艺术相结合,才使我国画坛上出现了百花齐放的繁荣景象……”
一个男同学不等他说完,粗暴地打断问道:“请你解释一下,青年画家不受束缚,自由奔放,与老年画家间的墨守成规的年龄代沟差异何在?”
田敏江坦然一笑,正要作答,又一个女同学尖刻地问道:“请问画家从属于艺术,还是政治?”
另一个同学接着问:“现代艺术超越国界,超越政治,你又何必抱着社会主义的标签不放呢!”
“请你比较一下,中国传统画家写意与当代西方意识流大师的作品有什么区别?”
问题是一个接一个,就象轰炸一样,田敏江没有办法回答。这种局面是他没有想到的,成了众矢之的,想躲都躲不开,除了苦笑,他只能表示无能为力了。
刘洪政不失大将风度,摆摆手,使教到安静下来,带着胜利者的微笑,居高临下地说:“不必紧张,你可以不理睬他们不礼貌的提问,继续我们之间的讨论。我们具有时代赋予的思维批判和理性品德,我们是成熟的,思相活跃、敏锐、起点高、视界宽,运用了新的集成思维方式。坦率地说,我们要开拓,敢于表现自己,还要别出心裁,与众不同,独树一帜!反固有、反常态、逆潮流!只有这样,你的作品才能脱颖而出,永葆青春,且不落窠臼,不弹旧调,出奇制胜。田同学,一味死抱传统,夜郎自大,固步自封,你能成为杰出的艺术家吗?”
刘洪政如此坦率的自白,达到肆无忌惮、旁若无人的程度,田敏江目瞪口呆,想起小李曾提及过的“艺术俱乐部、”“探索沙龙”等团体,在同学当中有相当有市场,无疑刘洪政就是他们的领袖,难怪在标新立异上颇有建树,遥遥领先。他简直不敢再辩论,因为再继续的话,必然招来更多的责难围攻。
这时,那个文弱的女孩突然站起身来,清脆银铃般的声音飘荡在教室里:“最近,常常听到一些非常时髦新奇的名词儿,推崇荒诞,超反常理性。高谈阔论,影响之广,毒害之深,令人吃惊。是的,是毒害!很多人麻木不仁,随波逐流,迷失自我。西方不是有这种艺术吗?将垃圾随意堆砌,据说是化腐朽为神奇,成了所谓伟大的作品,是典型的颓废代表作,这就是朦胧大师们所取的价值观!当然意识流并非一无是处,其中也有精华。作为一种艺术形式,一种风格,也无可厚非,但何必非要用它来替代一切呢?逼我们用今天的笔忠实地表现原始的壁画呢?历史是向前发展的,旧的传统应该革新,扬弃与时代节拍不符,限制青年个性、束缚青年自由的陈规陋习,我是极为赞同的。但这并不是不要民族的优秀文化遗产,几千年的历史沉甸形成的文明不见得都是糟粕吧?如果以革新之名,塑造令人头昏脑胀的、作者自己都解释不了的怪物来,紧跟西方意识流的时髦潮流,缺少民族的魂魄岂不更可悲?”
“好!”田敏江拍案叫好。这姑娘叫什么名字,他不知道,只晓得在同一个系,经常看到,从没有搭过腔,心里顿时涌起感激之情:在自己遭到围攻时是她挺身而出啊。
姑娘平视众人,见再无人争论,面对田敏江,声音柔和温馨,露出淡淡的微笑:“我更想听听您对这三幅画的见解,可以吗?”
“这,”田敏江还沉浸在激情谢意之中,一时无措。
刘洪政冷笑一声:“我最讨厌华而不实的伪君子!” 不少同学跟着发出怪笑声。 田敏江皱皱眉,片刻之间,又宽容地释然了,实在没有去必要跟他们争个高低,含笑不语。
那女同学脸上掠过失望的神态:“既然这样,我冒昧了。”
细心的田敏江察觉出姑娘的瞬息变化,说不出是什么心理冲动,看到了姑娘鼓励的目光,精神一振,说:“我实在不忍心扫同学们的兴,只好班门弄斧,算是抛砖引玉吧。记得上世纪法国伟大的文学艺术批评家丹纳,在他的《艺术哲学》一书中淋漓尽致地分析解剖了这三幅画的不同风榱和特点。我不过再重复一篇罢了,达·芬奇以画《蒙娜·丽莎》而驰名于世,在《利达与天鹅》中,他把这个神话故事描绘得婉如生活在现实中一样,用丹纳的话,是艺术家渗透玄妙的悟性也不能更深入更全面了,这幅画把远古的神秘,人与动物的血缘,视生命为万物之共性的原始图腾表现得不能再微妙了,再细致了。弥盖朗琪罗的《利达》则是战争与勇士的象征,也许是写英雄的悲壮,壮志的哀嚎和不屈,利达的美丽冷酷,可敬不可近,是回首远古的母系氏族岁月高高的权威,健美的肌肤、铮铮的铁骨,女儿的温柔、细腻的情感被铁血替代,生命的意义在于挥戈拚杀。至于高雷琪奥的《利达》则是一个活泼天真、有几分顽皮的大胆的美丽女孩,画面松驰,色彩柔和,给人以欢快和甜蜜的整体感。这三幅画作者生活的时代,正是处于意识形态领域抗争封建专制,求得人性解放,从宗教禁铟中解脱放出来的文艺复兴时期,其作品不可避免地抨击封建专制和宗教的黑暗,借远古的神话来达到天、地、人、神共谱一家的理想王国,把神等同于人。大家看这三幅画表达了人的丰富感情,这正是我们学习的精华。”
他嘎然而止,回到坐位上。辅导员面露喜色,不失时机地宣布讨论到此结束。
他中枢神经处在高度兴奋之中,从课堂上的反应来看是成功了。教室里鸦誉无声,不管你同意不同意,爱听不爱听,你的注意力被抓住了。在这种场合慷慨陈词,雄辩亢昂,他感到紧张,蹩得脸通红,他稳了稳情绪,最后一个走出教室。
“喂!请你留步。”有人叫住了他,
他回头一看,是那个姑娘象,专门在等他。他本想说几句酬谢的话,却不知怎么舌头发弹,说不出口,腼腆一笑。姑娘反比他大方,眼里闪着敬佩的光芒,说:“祝贺你!你的辩才征服了全系。”
“您也是,”他脸红得更厉害了,说:“您的勇气和胆量在我之上,您论证有力,逻辑性强,太激动人心了。我就是受您的影响和启发才开口的。”
姑娘朗朗地笑了,说道:“其实是你影响我,我只是借你的题发挥而己。”
田敏江忙问:“您是哪个年级的?怎么称呼您?”
“你是故意装佯,还是迷糊了?”姑娘惊奇地说:“我们不是同年级的吗?”
“啊?认得认得,就是……叫不出您的名字来。”他憨厚地笑着,有些狼狈地说:“对不起,我真的不是装佯……”
姑娘被他的尴尬相逗得“咯咯”直乐,“当画家一定要精明,千万莫读得儒腐,你也别太客气,不要总是您前您后的。请你记住,我叫叶秋枫,倒过来记,就是秋天的枫叶。”
“记住了,真有意思。”他也乐了。
三
叶秋枫醒来,太阳已经西斜。
她揉揉惺松的眼睛,再看田敏江,坐在自己的对面,抱着画夹,也进入了梦乡。轻风吹拂着他的头发,发出一阵轻微的鼾声,看得出,他是精疲力尽,或许他太累了,又被蛇咬伤。是该他多睡一会儿,只是时候不早了,该回学校,她犹豫着,该不该叫醒他,突然发现画夹上的一幅肖像素描画,脸顿时红了,有点发热:“这是我吗?”长长的睫毛低垂着,眼皮微闭,宛如含苞待放的花蕊,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丝甜甜的笑靥,乌云般的黑发散披着,衬托出雪白美丽的颈脖,端庄秀美,楚楚动人。显然,画中人比她本人要好看得多。她的心激荡了,血液开始沸腾:在她青春的记忆里,虽然有数不清的异性对她的美丽觊觎称颂,能这么深刻、这么细致、这么高雅、这么美丽,如此细腻、强烈、真挚,还是头一回,只有怀着强烈爱心的人,才能如此深地挖掘出她的内心世界。她的眼睛不禁湿润了。
自从上次上大课相识后,她的心就失去了某种平衡,鬼差神使,总惦记着他,一天不见就象少了点什么,以前除了必修课非得抓紧外,不到考试,她是根本不用着急的。现在,没有了往日的无忧无虑,凭空增添了许多的事由来:不由自主地走进图书馆,翻开那艰涩的大洋书,仅仅是哄自己来查资料吗?他不就坐在东角吗?她扪心自问,也说不清那是什么动机,心里否认这是少女的初恋,但往往又不能控制自己,她能“驳倒”刘洪政,而刘洪政甘愿认输,包含着什么意图,她一清二楚,正因为如此,她自觉知识贫乏,理论空虚,进图书馆成了冠冕堂皇的理由。然而,每次走进图书馆阅览室时,为什么会第一眼寻览那个低得很沉的脑袋?为什么那个位置空着时,心里就有一种失落感,心不在焉?有时,莫明其妙地凭冲动故意从他身边擦过,碰碰他的椅子,就为了他的一句“没关系”也就心满意足。他极少与人交往,对女同学更是退避三舍,对她也不例外。这也太狂妄、自大骄傲了!她不止一次为自尊心遭到挫伤而愤怒,为自己的美丽受到怠慢而伤心,诅咒他。但又为他的聚精会神,刻苦钻研而感动,自尊心被迫降到只要能看到他就安心。
她有时以借书的名义,闯进他的宿舍,使男生们受宠若惊,以平生最殷情的方式来欢迎她,即使是平时最不拘小节的男同学,这时也把自己臭得发酸的袜子、裤头、汗得可以熬盐的衬衫藏起来。唯独他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根本无视她的到来,她忿忿不平:你有什么了起的,你态度也太傲慢,有什么值得我求你的!
她属于那种事业型的姑娘,当她认准了目标,就会孜孜不倦、百折不饶地追求,屡次碰壁,非但没有泯灭她的热情火焰,反而更坚定了她必胜、必得的信心。
她有优势,在系里引人注目,无论走到哪里,哪里都是一片仰慕的目光,只要她愿意,校花、系花都当之无愧。只是她不愿哗众取宠,招摇过市,只想小心谨慎地做人,回避各种交际,简装素衣,成为系里为数不多的几个不谈恋爱的女生之一。刘洪政正在拚命地追她,表现得异常积极。她认为刘洪政的殷情是虚伪的,温柔不可靠,倚仗着一个身居高位的父亲,傲气冲天,生活放荡,作风猥琐。在学校里他已经玩弄了四个女同学,玩腻了人家后,就一脚踢开,学校反而开除那四个女同学的学籍,她不想成为第五个。虽然刘洪政树大根深,本人也不乏真才实学,但她不稀罕,也无好感,更是惹不起。她宁肯找一个普通的人,过着朴素平凡的生活。现在,她心里就铭刻一个人:头发深长,不修边幅,英俊而深沉。她撇开一切,拚命地了解他,熟悉他。不到一个星期,就把这个人的家庭、经历都了如指掌了。她非但不歧视他的清贫,反而更加敬重他,之于刘洪政就不必放在心上。她意识到这就是爱情时,又动摇了:难道真的爱上他?不爱他为什么又去打听他的一切呢?为什么会替他难过、替他分忧?他乐自己也笑,他皱眉自己也犯愁。她平生第一次陷入了爱的罗网,苦思不得其解。
田敏江是个孤儿,几乎无任何生活来源,虽然他以优异的学习成绩获得各种奖学金、助学金,但这些远不够他学习的费用,紧缩生活开支的结果,是面黄肌瘦、营养不良,他曾勤工俭学,教教社会的小学生绘画课,终因时间不够不能坚持下来。
她开始心疼,以少女的温柔和母性有关怀,为他心憔,一方面为他发奋读书而敬慕,一方面又为他的身体日渐衰弱而难过。悄悄地把父母寄来的各类营养品,塞到他的书包里,知道他清晨五点起床去教室读书,以避开早餐,晚上又躲在画室里涂彩,免掉晚餐的坏习惯。早上买几个热气腾腾的肉包子送到教室,晚上,他画室里会平添了一碗香喷喷的饭菜。
姑娘如此过份地关心照顾,可谓是无微不致,田敏江那种有意躲避感变成了一种内心的惭愧,开始留心注意她:苍白的脸上永远带着春意般的微笑,文弱的娇躯,衾衾婆娑,只要一见到她,他的眼睛就会发亮,瞳孔就会变大,脑海就会沸腾,神经就会兴奋,心里就会乱跳。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对她刮目相看,不再回避,也愿意与她交朋友了。
那是她公开地抨击他,他竟口服心服。 一次讨论刘洪政的《当代画家如何看待历史文化遗产》的论文,刘洪政确实认真准备,稿子经过系里德高望众的教授主任亲自修改润色,除了个别数据把握不准外,基本观点和内容都是正确的,同学们大都信服,一致推荐到校学报上发表。
只有田敏江冒冒失失地提出反命题观点,遂条批驳刘洪政的观点,尽管他罗列的理论依据十分丰富,逻辑性亦强,却给人一种强辞夺理,牵强附会的印象。 同学们基本上不支持田敏江,使田敏江陷入了一次空前的孤立之中。
刘洪政自以为论文完美无缺,又有教授压阵,无人敢发难,根本就没有想到作答辩准备,岂料田敏江的几个质问,一时竟张口结舌,狼狈不堪。
叶秋枫十分震惊,严肃的学术讨论,田敏江怎么能耿耿于怀泄私愤呢!心胸也磁狭隘了吧!从感情上讲,她倒是希望刘洪政多出洋相,在治学上,她却不能容忍任何人对艺术的歪曲亵渎。于是,她摒弃个人的好恶,公然站在刘洪政一边,严厉驳斥了田敏江。
叶秋枫一开口,田敏江猛然意识到自己只是抓住刘洪政论点的某一个方面而攻全身,属于看问题不深刻、论点不全面、感情不信任、学术不严肃。于是他干干脆脆地承认了自己的不成熟和治学偏见。
这倒使叶秋枫更加钦佩他了。田敏江不怕丢面子,当众修正错误,说明仍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好人,谁又没有感情的好恶呢?关健是能不能承认不足,显然他是虚怀若谷,她冁然欣慰。同时又忐忑不安:慷慨激昂地反驳他,一些语句过于尖刻剌耳,令他脸白一阵,红一阵,尴尬万分,人都是有自尊的,伤害了他,还能得到他吗?
她凄惋地望着他,想解释,又不敢,左右为难。 他一眼不眨地注视着她,那目光是信任,是宽豁,是致意,是含笑,带着理解,放射出的是鼓励炽热的光芒。
她紧绷的心儿松开了,心里甜甜的,脸上不知不觉变得通红通红。
他敬佩她的耿直,严谨,一丝不拘。从此以后,凡遇难题或拿不准的东西都主动虚心地征求她的意见,每完成一幅作品,写罢一篇论文,她都是第一读者。觉得跟她一块读书、一起讨论、共同完成作品,是一种不可言状的享受,那灵感、那创作的激情,似乎她若不在场就萌生不出,他感到自己真正需要她,事业离不开她。
田敏江酷爱艺术,到了废寝忘食、呕心沥血,忘记了现实的地步。她完全理解,正因为理解,她才直言不讳,对他的作品大胆批判,更加细致入微地关心他的事业,他的生活,赢得他的尊重和爱情。
为了让他放松一下,呼吸点大自然的新鲜空气,享受人世间的另一种乐趣,她提出到郊外写生,他欣然同意,可是行成后,他又被大自然迷住了,只顾自己埋头作画,把她撇在一边,这幅肖像画也许就是他的补偿,是最动听的爱情语言吧!
她棒着画纸发楞,脸上露出醉人的笑容。
“你傻乎乎地笑啥?”不知什么时候,田敏江醒了。
她的脸红得象晚霞一样美丽,羞郝地低下头:“瞧你乱画的,我可没有这么漂亮。”
他瞥了眼画说:“实际上,你比画中人美得多。” “不许你胡说。”她的脸儿更红。
“对不起,我没有征得你的同意,在你睡着时画的。”他想撕掉,态度十分诚恳。
“给我吧!”叶秋枫莞尔一笑,娇嗔地说:“谁让你撕!”
他把画递给她:“秋枫,你真好,不仅具有美丽的外表,还有比外表更美好的心灵。”
他突然不说了,象是触动了什么心事,拧住眉头,闭上眼睛,陷入沉思。
叶秋枫抬起头,惊诧地望着他。
田敏江猛地眼开眼睛大专用说:“我要搞出点东西来!为你而作!”
“为我?”叶秋枫没悟过神来。
田敏江肯定地点点头说:“只要你肯帮我,我一定能够成功,你相信吗?”
她欣喜地点点头:“我信!”
四
“田敏江、叶秋枫单独外出写生,整整一天!”
这消息象爆炸新闻,当天就在系里传开了。学校谈情说爱本来司空见惯,不足为奇,某些系的学生公开以配对恋爱为业余生活乐趣。只是不显山水的田敏江的画伴是大家都在追求的叶秋风,就不能不成为焦点了。田敏江和叶秋枫则很坦然,一方面叶秋枫矢口否认他们之间有什么特殊关系,另一方面,他们又十分的亲密,总厮守在一起,她为他送饭、洗衣,又是老师同学有目共睹的。有些人本来就看不惯,妒忌得要命,这回可捉到了“桃色新闻”了。
为此,系总支书记分别找二人谈话,反被他们质问搞得十分狼狈,书记从此对他们印象极坏。倒是系主任吴教授开明得多,认为大学生单独交往很正常,就是真的谈情说爱也末必是坏事,亲自出面为他们说了几句话,才使这场风波平息下来,而他们之间的暧昧关系也得到了承认。
正巧,学校与中央美术学院、浙江美专、辽宁美专、广东美专等学院(校)联合搞一次商业橱窗设计竞赛,据说获奖作品可以得到一笔可观的奖金,还可以直接与商家挂签约,承办一些大型广告业务。这太有吸引力了,田敏江兴冲冲地找吴主任,要求参赛。在田敏江看来,参加比赛要比参观实惠得多,宁肯失败,也要冒险。吴主任却很为难,按规定学生不能参加商业性比赛,吴主任经不起田敏江的软磨硬缠,征得系里几个老教授的同意,又请示了校领导,才致电北京说明情况,答应让他试试看。
田敏江当下找叶秋枫,要求一起合作。 叶秋枫正为这几天的流言蜚语伤透了脑筋,流了几天的泪,弱不禁风的身体更显消瘦了,悔不该约他出去,成了人家攻击的耙子,还怕田敏江受不了这个打击,耽心田敏江愤怒出事,恨那些世侩小人们捕风捉影,无聊之极。
不料田敏江出人意料地镇静,象从末发生任何风波似的,使她悬了几天的心终于放下来了,几乎不加思索就答应下来了。 这次合作,在外人看来,他们的关系更加亲密了,吃喝在一起,学习在一起,讨论在一起,画画还是在一起。其实,田敏江、叶秋枫之间并没有时间去多说一句情爱的话,他们也没有时间去说。他废寝忘食,搜索全部的生活积累,抖擞全部生活基根,为每一个细节结构苦思冥想,设计出一个又一个的方案,都被她以令人信服的理由、近乎挑剔的尖刻意见否决了.为此他们争论过,总是以他认输,重新设计画上句号。他不恢心,推翻了就重来,在整个商业橱窗设计中,他狂热的艺术追求,撞击着姑娘的心扉,使她真正地看到了什么是对艺术的爱,什么是追求最高境界的牺牲精神,也深深体会到他扎实的基本功、渊博的知识面和跳跃超前的艺术修养。她坚信不疑:他将是画坛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姑娘的爱太浓,情深怨更重。她那纯真的爱里,隐隐约约有一种凄凉感,一种孤芳感,一次又一次的机会被他贻失了,他只要一动笔,就会忘记一切,忘记了世界的存在,那怕面前站着的是他最崇敬的伟人,他也是无遐看上一眼的。她则不然,在配合、协助他的过程当中,也不时分神,而且神思飞扬,浮想连翩,可她自己也说不出想的是些什么。
“色盘,”他既不抬头,也不动身,短促而威严的命令,真叫人难以忍受。 叶秋枫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颜料盘递过去了。
“快一点!”他严厉的声音如鞭抽心,叶秋枫大眼里泪花扑闪着,象是有话要说。他手一挥,说:“秋枫,你要说什么,我都晓得。我要告诉你,在创作当中,需要理智,不允许分心。”
她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滴在洁白的萱纸上。“我什么也没有想,开始画吧!”
在短短的半个月中,她一天一天地消瘦下去,单薄的身体更加疲惫了,眼睛深陷,眼圈发黑,脸色也更加苍白,神情憔悴,象是久病不愈,还有几次差点支撑不住倒下。偏偏他全力以赴,一心扑在创作上,没有在意,也没有想过,以为她跟自己一样,是劳累了。把她的存在、她的音容笑貌当成自己奋发的动力,作为创作灵感的源泉。
田敏江、叶秋枫的方案与系里十几位教师的设计方案,几乎同时交卷。吴主任和老教授们独具慧眼,选送了田敏江、叶秋枫的方案进京,果然田敏江、叶秋枫含辛茹苦,共同设计的商业橱窗艺术设计方案不负众望,获得了一等奖。
她高兴,象孩子一样,比任何人都快乐。 她生长在普通人家,平生最激动的是中学时代在团旗下宣誓,最幸福的时刻是金榜题名——考取大学,这次与田敏江的合作是她一生中的大事。虽然她一再申明,这次不能算她与田敏江合作,那是他单独劳动的结晶,是他个人的智慧果实,那张获奖证书应该填写他一个人的名字才算公平。可是她内心又有些忿然陪着他熬夜,陪他修改,每条线、每个点都认真把关,那不是我的劳动吗?即使是他的,我,我不该幸福自豪吗?为他而自豪,也是自己而自豪。因为他的,也是我的呀!她美丽的脸上难得地扬澜着孩童般的欢笑,苍白的脸上泛出一丝浅浅的红晕,赶紧打电话给爸爸妈妈报喜。
吴教授亲自带他们到北京领奖。发奖仪式在中央电视台演播大厅里举行,不少美术界知名人士到场祝贺,中央电视台向全国作现场实况转播,十几亿中国人目睹了他们的风采。
叶秋枫受不了聚光灯的折磨,本来就是大热天,灯光照得她虚汗湿透,热烘烘的令她身子发臊,巴不得快点结束。他呢,更不习惯站在摄像机前亮相,老是分心,东张西望,左顾右盼。那群令人头疼的记者们偏偏象苍蝇似地紧盯着不放,不住地问这问那。他怕记者们穷追赶猛问,“无可奉告”已重复了不知多少遍了,脸上的肌肉痉挛地笑得很不自然。叶秋枫心里发烦,还为他着急,几次捅捅他:放潇洒点,拿出青年艺术家的派头来,他实在装不出那种风流倜傥的样子,无可夺何地耸耸肩,低声问:“有办法脱身吗?”
她秀目一瞥,见主席台贵宾席上,满面春风的吴主任,一指道:“记者同志,那个秃头的老者是我们的教授,我们的导师,你们快去采记他吧!”
记者们围向吴主任。 田敏江叶秋枫趁机抽身溜出大厅。 当天中午就登上了归程的列车。
她的脸色越来越不好了,一路上显得更加疲倦,懒洋洋的不愿动弹,连话也不想多说。他知道她很累,他平时省吃俭,一旦有了钱,也决不是吝啬人,刚刚到手的三千元奖金,任由她花,要什么就买什么,还自作主张,给她买了一件红色的羊毛衫,本想讨她欢心,没想到遭到她一顿抢白,连买瓶饮料都不让,他真的不明白她为什么把钱看得这么重。
田敏江买来一盒冰淇淋送到她的面前:“吃点,你头上都冒汗了。”
她脸上掠过一丝痛苦的表情,摇摇头。
这次田敏江看到了,急切地问:“你是不是病了——我去请医生!”
叶秋枫按住他,气喘吁吁地说:“我没病,你别找麻烦了。这是在车上。”
“我不放心啊!” 叶秋枫笑了笑:“说有点累身子发软无力……”
他心疼地安慰道:“再不许你熬夜了,你要好好休息几天。”
她温顺地点点头,深情地凝视着他,眼睛象一泓深潭,秋波荡漾,苍白的脸上露出了红赧。良久,她终于忸怩不安了,娇嗔道:“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你真美!”他脱口而出,心儿乱跳。
她嫣然一笑,眼睛却瞥向窗外:“你又来了,不许你瞎说。”
“我是说……我是真心的,”他激动得手舞足蹈,碰着她的小手又赶紧缩回来,若有所思地说:“我有一个朋友,爱上了一个姑娘,那姑娘心地善良,纯洁可爱。他爱她,一天、一步也离不开她。她也爱他,爱得也很深。遗憾的是,他没有勇气,总是难以开口,他们见面的机会太多了,太颦繁了,他反而感到为难。他有时太专心,竟忘了她就在自己的身边,他心里好后悔……”
她扬起清秀的脸,张大深陷疲乏的眼,紧紧地盯着他,等待着他开口说出那句话。
他没有再说下去,而是深情地望着她。两人对峙着。
列车员送开水来,打破了他们之间的沉寂,他将开水递到她的面前,又被她轻轻地推开,田敏江蓦然发现她的睫眉上有几珠晶莹的泪花。
“你……” 他掏出手绢,她却转过身去,启开窗子,面朝车外,任风劲吹。
“这……”他不解其意。 她没有回答,头突然伏在窗框上不动了。
“秋枫!秋枫!”他急忙抱过叶秋枫,半卧地长条椅上。同坐的人忙去喊列车员,找医生,吵吵嚷嚷,乱作一团。田敏江又急又怕,恼怒地梗起脖子,大声喝道:“你们吵什么!烦死了!”
嘈杂的声音这才静下来,人们无论如何也不理解这两上大学生的举动。 叶秋枫慢慢地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又合上了,田敏江满头大汗,比大火燃身还要急:“你怎么啦?”
叶秋枫闭着眼,嚅嚅动着嘴,声音大得只有田敏江才听得见:“瞧你急的我没事只是累的呀……”
“不对,你一定是病了!”田敏江抓住她瘦弹头的肩膀,手在颤抖:“秋枫!秋枫!你的脸色不好……”
她淡淡一笑,眼睛仍然闭着。 这时列车员喊来了列车医生,医生为叶秋枫量了体温、血压,都很正常,只是脉搏很慢,嘱咐叶秋枫多休息,留下几粒六神丸就走了。
吃过药,叶秋枫精神更乏了,他让她靠着自己的肩,静静地睡去,一路无语。列车到站时,她坚持不要他背,在他挽扶下,刚刚走出站,又昏倒了。这次他非要她上医院不可,了叫了辆出租车,直奔医院。不知什么原因,今天医院的人特别多,挂号、看病都排队,好一阵才轮到她,医生见怪不怪,轻描淡写,随便问了几句,开了几片药、一瓶葡萄糖输液就打发了他们。
折磨了好一阵,叶秋枫已是上气不接下气了,田敏江让叶秋枫躺在注射室里打吊针,自己把行李送回去再来接她。
五
田敏江一口气跑回宿舍,找不到叶秋枫的好朋友张萍萍、李玉婷,只好把所有的行李送到自己的寝室,然后再去接叶秋枫。
有人闯进来,他一抬头,楞住了:一个漂亮、时髦的姑娘大大方方地进来,对室内的脏乱“啧啧”掩鼻不已。 “你,你怎么来了?怎么不先给我打声招呼!”田敏江感到太突然,皱皱眉头,想倒开水,拎起水瓶,空的,苦笑地摇了摇头。
“我这有饮料。”姑娘叫韩春英,美得令人目瞪口呆:穿着一件薄如蝉翼的丝织连衣裙,风度翩翩,婷婷玉立。她是与田敏江一起长大的小妹,三年没有往来,突然光临,家里一定出了什么事。田敏江顾不得高兴,急忙忙地问:“春英,这热的天,是不是家里……”
韩春英可不是叶秋枫那种内向稳重的女孩,生性好动,胆大活泼,敢作敢为,加上优厚的家庭物质条件,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是约束,自由得象一只叽叽喳喳、任意飞翔的的小鸟。在这个世界上,凡是她想要得到的东西,都能轻而易举地得到,在她耳边从来就没有人说过“不”字。她耸耸肩,并不回答,仰身一倒,躺在刚才她还嫌脏的床上。
从她的表情看,他知道家里无事,心里还惦记着医院的叶秋枫,若是平时,也无所谓,他会好好和小妹玩玩的。可是,现在怎么能把秋枫长时间丢在医院呢?春英小妹三年不见,初来乍到,这——
他急得直搓手。聪明的韩春英一眼就看出了,奇怪地问:“敏哥,什么事让你急的?”
“我,我要上课了。”他撤了个谎,脸顿时发热了。
韩春英美丽的大眼一闪:“哦?刚下火车就上课?你抓得真紧呀!”
田敏江听出她话里有话,板起脸道:“听着!老老实实给我呆着,跑远了,一会我不管你的饭!”
“你敢!”她瞪起漂亮的大眼道:“连谎话都编不团圆,还跟我来这套!听说你们上课就画裸体女人,是吧?”
他知道这是三言两语解释不清的,胡乱地点点头。
“我不许你再画别人了!”她下命令似地说,噘起小嘴。
“这是学习的需要。”他心不在焉地说。
“敏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她卖弄关子地说:“人嘛,总会有转动的,而且一帆风顺……”
“快说!”田敏江知道这个小丫头人小鬼大,淘气得要命,而且十分任性,倔犟,聪明透顶,兄妹间亲密无比,无话不说。他发现她涂了口红,抹了胭脂,虽然不太喜欢她浓妆艳抹,却也承认,经过打扮的春英更加美丽动人,三年不见,她从一个高中生出落成秀美如花的大姑娘了。
韩春英眨眨秀灵灵的大眼说:“听着,第一,咱们家又分了房子,妈要你回家,专门给你留了一套二居室的房子,包你满意;第二,我提干了,现在文化局团委混;第三,局领导同意我上函授大学……”
“祝贺你!”田敏江从心里感到高兴,毫不掩饰。
“哥,我还没有嫂子吧?”她突然神色严峻地问。
田敏江疼爱地一刮她的微翘的巧鼻:“还没有,待有了,头一个告诉你!”
“我就是冲这个来的!”她的脸变得比闪电还要快,刚才还是阴天,顿时阳光灿烂,笑得象朵艳丽的鲜花。
“你现在这里等我,我有事出去一趟。”他说着要走。韩春英才不等哩,爬起身,大声地说:“我坐你这里等,有没有搞错?不干不干!简单是开玩笑,我找洪政玩去!”
田敏江眉头一闪,问:“你认识刘洪政?”
“当然,他爸是我老头子的老下级,我也是听老头子说的。嘻嘻。”她很得意脸上露出不屑的讥笑:“那小子也不照照自己的相,还拚命地追我,真是瘌蛤蟆想吃天鹅肉!”
她声音没出门,人却轻盈地消失了。
田敏江顾不得去猜想这位不速之客的来因,风风火火地出门,如火如荼地赶到医院。叶秋枫的吊针还没有完,精神已有所好转,脸上泛出少有的红润,呼吸也平和了许多。一见到他,她就象失群的孤雁,突然找到了群雁,神情激动,悲喜交加。
田敏江陪着叶秋枫打完针,出门叫了辆“的士,”回到学校。迎面碰上气喘吁吁的韩春英,刘洪政尾随其后。韩春英脸色铁青,眼里射出敌视的光芒,拦住田敏江、叶秋枫的去路,一言不发。
田敏江招呼道:“春英,你来的正好,秋枫病了,帮我把她扶回寝室里去吧!”
“我不!”韩春英虎着脸。“凭什么——我又不认识她!”
叶秋枫搞不清楚他们是什么关系,看看这个,瞅瞅那个,轻轻推开田敏江说:“我能走,你松手吧。”
刘洪政抢上前介绍说:“春英,你不认识呀,让我介绍介绍吧!她叫叶秋枫,才貌双全,色技俱隹。秋枫,她叫韩春英,与我们老夫子从小竹梅青马,两小无猜……”
“刘洪政同学,"田敏江正色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嘿嘿。”刘洪政笑着,眼睛斜视叶秋枫道:“我们都不算外人嘛,你和春英的事,秋枫同学早晚都会知道的。”
叶秋枫心里一颤,鄙视了刘洪政一眼,缓缓离去。
韩春英突然尖厉地叫道:“田敏江,你骗我!你跟这个女人的事,洪政都跟我说了,你说,她是什么人?你们是什么关系?哼!果不出我所料,告诉你,我不允许!”
叶秋枫住足转身,一字一顿地说:“我可以告诉你!我们是同学,跟全校所有的同学一样!”
“小妹!”田敏江一跺脚道:“你闹得太过分了!”
“你——”韩春英刚才的傲骨凶气一扫而光,愤怒、失措、惊愕和委屈交织在一起:“你……”
田敏江不容分辩地说:“你一个小丫头片子,多什么事!”
“田敏江,别说了”叶秋枫苍白的脸更惨白了,豆大的汗珠顺着面颊往下淌,身体直颤抖。田敏江忍不住想过去挽扶她。韩春英见状,又气又恨,又恼又羞,一跺脚“哼”声愤慨而去。
“春英!春英!”他喊了两声,韩春英头也不回。他忽然热泪盈眶,喃喃地说:“小妹你太任性了……”
叶秋枫奇怪地看着他:如此坚强的田敏江,也有儿女情长的时候!
这时,张萍萍等女同学发现了叶秋枫,欣喜地围过来,问长问短,拥着叶秋枫回女生楼去了。
田敏江心情沉重,欲回寝室拿行李,刘洪政恶狠狠地骂道: “他-妈-的,简直是一个忘恩负义的衣冠禽兽!”
田敏江压住怒火,喝问:“你骂谁?”
刘洪政恨恨地说:“春英特地来看你,满怀希望。没想到你如此无情无义,你发那门子的火?没有韩厅长一家,你能有今天!难怪韩厅长不喜欢你。你说老实话,你是不是脚踏两只船,纠缠欺骗叶秋枫!”
他脑子一嗡,口边的话又咽了回去,镇静地摇摇头,说:“你不是不知道,我跟秋枫只是好同学。”
“那我就放心了。”刘洪政咧牙一笑。“我也爱她,她在电视里的形象太迷人了,真正的才女!这回我是动了真感情,我相信我一定能追到她的。春英是我打电话请来的,这结果不错嘛!哈哈!”
“你卑鄙!”田敏江厌恶之极,拂袖而去。
六
田敏江最了解小妹的心,一里受到委屈,不闹赢是誓不罢休的。他很自信一起长大的小伙伴虽说偏激,还是听他的,肯定会理解他的。他丢不开病体悠弱的叶秋枫,倒是叶秋枫豁达宽容,几次催促他回去看看任性的春英,她早就打听到田敏江有个骄横拨扈的妹妹,也知道他们兄妹关系复杂。田敏江找来张萍萍,李玉婷,嘱咐她们护理好叶秋枫,这才放心离开。
天气酷热,热得人心烦,田敏江当天就乘车赶回家。
每一座城市都有她值得骄傲夸耀的地方,也有极力掩饰的一面。他就住在这条狭窄的深巷里,四十年代留下的木板房,房挨房,屋连屋,就连那被称为“街”的道路也推行不了一辆“麻木,”人口早就超出了负荷,一院数家,四世同堂,拥挤不堪。雨天,屋外倾盆大雨,屋里淅淅沥沥;晴天,太阳光射进来,犹如“一线天,”那“联合国”旗升起来,更是遮天盖日,就是最庄严的人也必须低下高贵的头。也许这里的破烂不足挂齿,但他对这里却充满了感情,这一砖一瓦凝聚着他孩童的光阴啊。
北头,阳光最不足的小房就是他的家。三年前他就是从这里考取的大学,宛如沉沉黑夜的长空里升起了一颗明亮的新星,小巷轰动了,老街坊们放鞭放炮,奔走相告,比过年还热闹。那只有十六、七岁的小妹妹泪汪汪地,一步一声“哥,”一直把他送上了车。他推开自己的小屋,不禁塄住了,墙上的框画全部砸烂丢在地上,他保存的资料、绘画颜料也是乱七八糟,稍值钱点的东西一件也没有。他一件一件地拾起画册、画框,发现上面踩了许多的脚印,布满了污垢。当他触到一幅铅笔素描肖像时,手不由得停住了,这就是她:春英十六岁生日时,他亲手画的。他一嵌框着它,十分珍视……
他从来没敢忘掉韩家的恩惠。他是孤儿,和打成“走资派”赶到这条破巷的韩家正好为邻,韩家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在那人妖颠倒的年代,多亏了他挺身而出,保护春英不受欺负,韩家也没有把他当外人,兄妹生活、学习在一起,清贫友爱地走过了那个年代。他俩时常绊嘴,打打闹闹,却比任何亲足妹还要亲热,她任性、调皮、无法无天、什么都敢干,既可以在足球场上与小子们争高低,满场飞跑,又能与人打架,头破血流;对田敏江也从不认输,总是争个输赢,不然她的哭闹会让田敏江头皮发怵,他的忍让换来了她灿烂的笑颜,博得她的快乐,内心强烈地感到,青梅竹马不一定成为终身的伴侣,也许兄妹相称更为亲切些,自己向往的异性标准,跟春英性格刚刚相反。
他哪里知道,从中学起,韩春英就情窦初开,初晓青春人事,已经是暗许芳心,情深意切。少女早熟的感情之蕾一旦绽成,就发出格外强烈的芬芳,而且剌鼻。她纠缠着他,不仅仅是他英俊的外表和男子汉的气质,还有他高超的绘画技能和渊博的才学,迷得小丫头如痴如醉。人人都说,小巷出了一名才子,一保仙女,天生一对,地造一双。
随着年龄的增长,韩春英愈来愈强烈地爱上了田敏江,不愿田敏江成天沉迷在画中,总是希望他能与自己多玩一会,多说几句话,每次韩春英兴冲冲而来,却扫兴而归,他画画太专心,专心得令人不可理解。说来也怪,他绘画无师自通,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弄来一捆书,据说是红卫兵烧书时拣的。她成天只知道玩,快乐得像天使,而他生性好静,读书思考就是他最大的乐趣,两人为止扯过不少的皮,偶尔她也翻过他的书,竟是裸体人画,脸霎时羞得通红,赶紧合上,她害怕这些“黄色”的东西,自己不能接受,听不进田敏江的解释,却忠实地为他守密。说不清有多少回,夺下他手里的笔,掀翻他的画板,质问他吃饭重要还是画画重要?有时她简直怀疑他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怪物。
贫困的生活使他过早地离开了学校,走上了社会。为混碗饭吃,凭着画画的一技之长,为这一派小报题个花边,为那一派写幅标语,虽然没有报酬,却可以混饱肚子,还可以拿些笔纸回家,好在他只一个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春英的父母开始也挺喜欢他,把他当儿子看等,常给他一些帮助,韩妈妈更是有意无意地夸他刻苦,夸他字好画俏,每当这个时候,韩春英总是露出甜甜的笑容,比自己得了表扬还要高兴。后来,韩家落实政策,韩父出任了一个不小的官儿,韩家就渐渐地对这个流浪画家冷落了,干脆不许女儿再与这个“无爹妈管的叫花子”来往,韩春英不太在乎父母的警告,偷偷地往田敏江的小屋跑。
那幅肖像画就是他的作品第一次获奖,韩春英来祝贺时,他一时兴起,特地为她画的。
那天韩春英兴冲冲地撞开他的门,只见田敏江又在专心临摹一尊塑像,瞧他那一丝不苟的认真样子,韩春英“卟哧”一声笑了:“哟!伟大的画家又开工了?”
田敏江放下笔,叹口气说:“有你在,我就画不成,放这么早的学,是不是又逃学?”
“瞎说,人家哪敢总旷课。”韩春英妩媚一笑,从身后拿出一束花,说:“献给我们获奖的大画家。”
他闻了闻花:“叻,真香!嘿!只有我才当之无愧!”
“没羞,一点也不谦虚!”韩春英笑得腰都弯了。
田敏江突然脸色大变,将花藏起来:“你是不是摘了对门王伯伯养的花?没想到你这么淘气。”
“我没把花盆搬来就算不错了。”韩春英满不在乎地说:“哥,你获奖的报酬呢?”
“你问这个干什么?”
“你不看看,我的鞋子早就旧了,也过时了。”她撒娇近乎耍赖,翘起脚给他看,果然青色的布鞋发白了,田敏江狡黠一笑,从床底下摸出一个纸盒递给她。韩春英迫不急待地打开,喜出望外,欢喜得崩了直来,在他脸上吻了一下:“哎呀!你真是我的好哥哥!”
盒子里是一双秀美的红色中跟皮鞋,他一本正经地说:“你还是中学生,不宜穿太高的高跟鞋,所以……”
她笑得像一朵怒绽的花儿,“咯咯”地不笑道:“知我者,我哥也!今天请你给我画一张像,祝我满十六岁。”
“当然好!”她天生丽质,是最理想的模特儿,可不知什么原因,她从不愿意画自己,田敏江想大概是她假小子的性格多动坐不住吧,反正是没机会画她,今天难得她心情好,主动提出来,田敏江喜出望外,忙让她坐在靠窗的板凳上,选择好光的角度。他知道韩春英是三分钟的热度,坚持不了几分钟,于是以最快的速度,令人惊叹的手法,加上扎实的基本功,一幅美丽的肖像画就此诞生。
纯真浪漫的过去永远存封在记忆库里,诚挚的友爱在岁月流逝中变成美好的回味,彩色的小屋,发黄的画夹,未来憧憬的火焰在时光中燃尽。他为这张倾透心血的肖像画遭到践踏而惘然若失……
韩春英读高中时,家境大为改观,小时候单纯的姑娘变得复杂,难以捉摸。有一天,她放学回来,照例先进他的小屋,里面乌烟瘴气,浓烟滚滚,一看就知道他在生炉子,不禁不起大发感慨:唉!孤零零太可怜了,简直在折磨自己!她上前一把夺下湿柴,劈头盖脑地训道:“笨手笨脚的还会做饭?做得熟吗?看看,柴禾都是湿的,这能烧得着吗?”
他悻悻地搓搓手,说:“怪不得我点了四次火,都烧不着哩。”
“你就画,把画当饭吃呀!画个饼充饥吧。”她嚷嚷说,丢下书包,转身而去。
田敏江摸透了她喜怒无常的脾气,苦笑一声。韩春英抱来一些干柴,塞进炉堂里,引火烧着再加煤,嘴里唠叨道:“莫自找麻烦了,跟我们家一起过吧。我们家用上煤气哪!”
他咧着嘴直笑:“那好呀,省得我老是醺得眼泪流。”
“有一个小小的条件。”她烧上水,抬头嫣然一笑:“你得放下笔,少画几张,陪我玩。”
“陪你玩是没有问题的。画还是要画。不过我真的不敢再上你们家了,你妈妈那相,好象是我欠了你家几辈子钱没还似的,我早然穷,可不想看别人脸色。”田敏江也笑着说。
韩春英想都没想,说:“我的事,我妈管不了!你别怕她,她就是那么俗气。不过你真的少画几张,画又不能当饭吃,我爸说这不能成为职业的。我担你越画越苕,我说不让你画,你就画不成,信不信?”
对这样的语气,他能说什么呢?讲软话可不行,这丫头野得很,惯不得,你让一次她就不愁第二次,田敏江只摇头不言语。
“你画吧!我喜欢画,不喜欢我,那你就跟画结婚吧!给你做饭!”韩春英说翻脸就翻脸,噘起嘴,一跺脚,夺门而出。
七
田敏江退出空荡的小房,猛然想起春英曾经说过,分了房,已经搬家。不由得叹口气:上哪里去找这个任性的丫头!
他向邻居们打听,才知道韩家早就搬到省政府大院了。 ]
田敏江顶着烈日,用了整整一下午的时间,才找到韩家。他知道春英喜欢小饰品,不给她买点小玩艺,是不会开门的。于是,特地去买了几样小工艺品。找到韩家,他直纳闷,大热的天,怎么把门窗关得死死的,也不怕闷死屋里?一点动静也没有,他有点失望,好不容易找到,竟然无人,刚想离去,发现门框上有一个红色的按钮,他眼睛一亮:电铃!伸手就按。
室内有什么声响,他不知道,反正门口红钮里传出悦耳的铃声,动听极了。他好奇,禁不住多按了几下。
“哗!”门被重重地拉开,露出一张愤怒的脸,很漂亮,小嘴一撇,大眼一瞪:“你疯啦!瞎按啥?”
他惊诧地退后一步,露出笑脸:“是你呀,鬼丫头。吓我一跳,快让我进来!”
“你来做什么?”韩春英上着紧身背心,下面是一条短肥裤,靠着门框,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冷冷地问:“我们家没你这个不讲良心的哥哥,是哪个请你来的?”
“你真的赶我走?”田敏江佯装要走:“好,我走!”
他退回下台阶。果然韩春英慌了喊道:“莫晒着了,快些进来。”
他得意地笑了。 韩春英发觉上当,恼羞成怒,一转身“叭”地关了铁门。这一回,田敏江真的慌神了,这丫头说到办到,犟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他忙按电铃,门就是不开,他急得绕着房子乱转。发现有一扇小窗没有关,猫起腰,敏捷地爬了进去,里面是厨房,呵!好气派!比他的那间小房还要大得多:现代化的厨房设备排成一排,非一般家庭能比,穿过一条不长的走廓,就来到了客厅。只见韩春英披着一件白长衫,坐在沙发里生闷气,他刚想过去安慰,韩春英突然大声喝道:“你滚出去!”
他乐了:外强中干,一会你就喜笑颜开的。也不生气,往沙发里一坐,好舒服!自言自语地说:“怪!外面好热,屋里紧闭怎么反而凉悠悠的?”
“笨蛋!连空调都不知道,还破大学生哩!”她又忘了生气,答上了他的腔。田敏江微微一笑: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孩子脾气一点都没有改。这就算和好了。他想喝水,但宽敞的大客厅里,就是找不到一个开水瓶。
“哼!连这个都不知道,平时你拉稀了!”韩春英起身拉开冰柜,搬出一大堆饮料、啤酒说:“灌!今天让你灌个够!”
好奢侈!他暗暗啧舌,脸上依然是和蔼的微笑:“请问,我能把这些统统拿到外面去喝吗?”
韩春英眨眨秀美的大眼,不解其意。
“你不是口口声声要我滚吗?”他哈哈大笑。
“你!你哪象个哥哥?屋里屋外专门欺负人家。”韩春英脸臊得通红,小拳头如雨点般落在他的肩上:“你坏,变得象个二流子了!”
田敏江不躲闪她轻柔柔的拳头,等她打够了,打累了,二人才对视而坐。
“三年不见了,毛手毛脚,沓沓踏踏的小丫头,长成了个大姑娘,而且这么漂亮!”他在讪搭找话:“就是脾气依旧。”
“可是有个人,见异叫迁,画呀画,把心思画歪了,今天我非刹刹他的歪风邪气不可!”她笑了,甜甜的,犹如一朵剌手的玫瑰,诱人而扎手。她替他打开一瓶饮料,递给他说:“老实说,我跟那个叶秋枫比,那一个美?我不要你讨好,直说好了!”
“当然是你美!”他还是带着恭维献媚的味儿。心里直苦笑;这怎么好比呢?想嘲笑她大言不惭,又怕伤她的自尊心。这两人的气质性格完全相反,不能同语而论,也就是无法比拟。凭心而论,单看外表,韩春英的形象确实比叶秋枫漂亮得多,她那健美的体形,苗条的身段,轮廓曲线优美,婆娑多姿,端正的五官,飘逸的秀发恰到好处,巧夺天工,扬漾活力的青春,都是叶秋枫望尘莫及的。叶秋枫呢?单薄的身板,瘦弱娇小,脸无血色,一幅病入膏骨、弱不禁风的颦态。然而,单凭这些,他还不愿承认春英的美,因为她除了娇妍无比的容貌和诱人的青春外,什么也没有。她的文化素质、气质修养、知识深度与广度是无法跟秋枫比的。叶秋枫的美恰恰在于她深邃的智慧和与他心灵勾通呼应的灵犀。
“那你为什么忘了我?”她又紧问道。
“我不能当裁判,”他岔开话题,问:“家里什么时候搬的,为什么不告诉我?”
“有一年了吧。”听到他把这里称“家,”她十分高兴,讨好地说:“本来是要通知你的,妈妈说不要影响你的学习,就没敢打扰你。”接着,她又问:“你三年不回来,是不是在外面有了新家?”
他摇摇头。
“那你每年的署寒假跑哪里去了?”
他苦笑道:“我得为我下一个学期的学费奋斗呀,除了在外面揽些活做,我能做什么?这在我们同学当中,叫勤工俭学。”
她水汪汪的眸子望着他,这会儿少女的温柔裸露无遗:“其实你应该回来,妈不惦念你,之少还有我在想你呀!”
“哥,你们大学生有娱乐生活吗?”她选择了自己感兴趣的话题问。 “一般校方不组织,学生会、共青团也只搞些舞会。大家要玩,都到外面歌舞厅玩去。我没有时间去玩。”
“现在社会流行文凭风,我们团委书记初中补习合格证都没有拿到,也被公费推荐上了党政干部大专班。”
“整个社会从轻文重工的畸形状态解脱出来,出现捞文凭的现象是可以理解的,这是一种物极必反的反弹,因为大学文凭的招牌,在现阶段还有吸引力,还可以为少数人用来升官发财,招摇撞骗。”
“好尖刻!哥,我认认真真看了你的商业橱窗设计,你为什么要那样设计呢?”
“只要你懂得橱窗的特点,就能理解了。橱窗实际上是一个城市、一个地区生产技术水平、经济状况、时代风貌、文化生活的综合缩影,由于有传递商品信息,指导消费,美化环境,陶冶情操等功能,因此我们在设计上突出了新、奇、美、实四个字。”
“你怎么知道别人的欣赏心理呢?”
“很简单,具有强烈的事业心和对社会生活敏锐的观察力……”
“好啦,好啦,我不喜欢你跟我谈这些。”韩春英打断他的话说:“哥,你别老跟我讲这些我不懂的话,好不好?”
“伯父伯母呢?”田敏江伸长脖子四下张望。
“他们在高教厅还有一套三室一厅的居室,平时是我过去。”
“就你一个住这么大的房?”田敏江更加惊诧。 “这有什么稀奇的,比我房子大的,有的是。少见多怪!”韩春英也喝了一口水说:“再说这房子也不是我一个的哪,那个房就是专门为你留的,光线充足,将来你可以作画室呀,我把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仍了,值钱的东西都放在那里了,不信你自己去看。”
他推开那间白色的门,不由得惊叹了一口冷气:好高级的家俱!房间布置得富丽堂皇,简直象新婚洞房。他暗暗叫绝,从结构美学的角度来看,无可挑剔,设计者水平之高,让他自叹弗如。
“我凭什么住这么高级的房?”
“当时分房子时,户口上有你的名字,所以应该有你合法的一份。”她银铃般的笑声很脆,也很得意:“为了你的利益,我跟老爸还吵过几次。说心里话,这三年你也太狠心了,爸妈再怎么不是,也是长辈呀。你至少要抽空回来看看嘛!都在一个城市,又不是太远。”
她的语气突然变得沉重起来:“其实,你考取了大学后,妈妈对你的看法就改变了许多……”
田敏江心里一颤,忙忙碌碌的三年学业,有时候也想过,但眼前一浮现出韩父市侩俗气的模样,又怯步了:他怕的就是别人说自己想当厅韩长的乘龙快婿,宁肯回避。
韩春英看出他有些负疚,显出了少有的温柔,说:“你这不是回了吗?抽空我陪你去看看妈妈。”
“小妹,我对不起伯母。”
“哥,”她忘情地扑到田敏江的怀里,抽泣起来:“哥,再不要离开我了,我好想你呀!想得我好苦啊……” “我也想你呀!好多次都做梦,重新回到我的那间小房,我为你画画……”
“其实,我也有责任,这三年我也差点忘了你呀,要不是前天看电视,看到你获奖,我还真的不知道我哥这么有出息了!哈,”韩春英抹抹泪水说:“今天就莫走了,我给你炒两个菜.还有,晚上就住在你的那个房里,好吗?”
“不行,不行,”他连忙说:“我要赶回学校,学校规定学生不许外宿的。”
“这规矩不好.”韩春英嫣然一笑:“我们晚上讨论你的毕业去向,这可是决定你的终身的大事。”
他随口答道:“我服从组织分配。”
“哥呀!你要是分到山区或小城市里,咱俩不是天各一方了吗?你舍得丢开我吗?”
他乐了:“我们兄妹一场总有分家的时候。俗语说,树大分丫,人大分家嘛!倒是我会常来看你的。”
“不——” 她突然歇斯底里地叫了声,即刻翻脸,返身跑进了一间房,把门重重在关上了。田敏江拍拍门,喊了几声,见里面没有动静,随手拿起一本杂志,坐进沙发里,无聊地看了起来。
突然门开了一道缝,传出了韩春英的声音:“哥,把我的睡衣拿来,在冰柜边的衣架上。”
田敏江听到水漉漉的水击声,断定韩春英在洗澡,不敢抬头,更不敢动身。
“快点呀!”她催促道,娇滴滴的。田敏江无奈,只好抬起头来,她正好一丝不挂地站在门当中,苗条不失丰满,骨肉均称,浮凸毕现,线条优美,湿淋淋的秀发披在她柔软园实的肩上,两条光洁耀眼的胳膊,丰韵修长的大腿,高耸挺拔的玉乳,真是美的化身!他赶紧低下头。韩春英似乎也意识到了,忙抓起睡衣挡在胸前,象小学生站在威严的老师面前,怯生生的声音,微弱颤抖地说:“我……你还想画吗?还画我吗?我再也不反对你画了……”
田敏江目光滞留在杂志上,丝毫不敢走神,回答道:“画,当然要画了,而且今后要以此为生了。无论小时候你怎么顽皮捣蛋,任性横蛮,我都不会计较。小时候不懂事,那是一种天真,长大了也是一片好心呀!”
“那你原谅了我?”韩春英蓦地冲到他面前,激动地搂住他说:“哥,我爱你!我们不能分开呀!”
田敏江被搂得喘不过气来,掰开她的手说:“我何尝不爱你呀,我们是一起长大,难道我会不爱你?春英,人都是有感情的,你想过没有?世界上还有比夫妻比纯洁高尚的爱呀……”
“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她两手一松,围在胸前的睡衣掉在地上,胸前两点腥红急剧起伏跃动。 田敏江跳起来,抓起睡衣,拦在她的胸前,说:“别意气用事了。小妹,我不想改变脑海里你那纯洁天真的好印象,你是值得我们爱的。你也应该学会理解别人,尊重别人的感情,只有这样,你才能获得别人的敬重和爱戴……”
“好了!”韩春英穿好睡衣:“少给我讲些大道理!”
她气鼓鼓的,往沙发里一靠,小嘴儿噘得老高,胸脯一起一伏,可谓是义愤填膺,怒满胸膛。素知她秉性的田敏江笑了笑,也不管她,只管看手里的杂志,让她自己来改变气分。
不知不觉,一本杂志看完,已经是夕阳西下,华灯初上。她搁下书,再看韩春英竟睡着了。
“真是小孩子气!”他起身,从衣架上拿件衣服盖在她的身上,然后开门欲走,不想门已被电子控制锁住了,怎么掰也弄不开,只好再从橱房里的窗子走了,没想到也被锁死了,难怪她敢放心地呼呼大睡哩,原来她做了手脚:那橱房的窗是她故意留下的,就是要他钻进来。他无计可施,一夜列车的奔波,他本已疲惫之极,又要照顾叶秋枫,在医院里他就睡眼朦胧,现在早就是呵欠连天了,而且饥肠辘辘,坐着就想打鼾。他忍耐不住头儿耷拉下来,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被一阵抽泣声惊醒,朦朦胧胧当中,看到韩春英泪流满面,双眼通红,悲悲啾啾,口里象祥林嫂似地念着:“哥呀,哥呀,我不是轻浮的女人,我是真心爱你的,我实在是找不到好的表达方式呀……”
室内四壁灯荧全亮,中间的大吊灯,更是光亮如昼。田敏江感到剌眼,浑身没有力气,软绵绵的,既不想动弹,也不想说话。 韩春英突然扑进他的怀里,狂热地说:“哥,醒啊?我爱你!我决不让你被那个叶秋枫抢走……”
他感到一对发育得十分饱满的乳房,压在胸口,柔软而富于弹性,电一般的热流传遍全身,身体开始发热,脑丘开始荡漾,对于首次接触异性的田敏江来说,无异于是一次神经感觉上的大爆炸。他竭力地警告自己:对方是亲如手足的妹妹,千万不能有什么冲动,一失足成千古恨。他牙齿咬着下唇,直到咬出深深的牙印,感到了疼,抬手把她从胸口隔开,说道:“春英,你冷静点,要有理智……”
韩春英拉开睡衣前扣,露出白如雪凝的*乳来。决心使出浑身的解数,让性的魅力征服田敏江,召唤他爱的迟觉。可是她忘了田敏江是美校的学生,画裸体女人就是他的作业,他正是从画裸体女人接触人的结构的,眼不闪,眉不动,警告道:“请你自尊,你是我的小妹,现在是,将来是,永远都是。如果你不知廉耻,我就不认你这个妹妹了!”
这时的韩春英已经失去了理智,伸开双臂,挺着赤裸的胸脯,拔弄着乳房,大胆挑逗道:“我美吗?今晚我把处女身子交给你……”
“你太无耻了!”田敏江狂怒了,“啪!”地一耳光打在她的脸上:“把衣服给我穿好!”
韩春英一楞,继而掩面大哭,扑倒在沙发上。 他怒火满腔,一拳头砸在玻璃茶几上,玻璃碎了,手扎破了,血滴在了碎玻璃片上。 她惊呆了:长这么大,从没见他发这么大的火。吓得她不敢再哭了,胡乱地穿好衣服,惊颤颤地问:“你还要打我吗……”
田敏江摇摇头。 韩春英不死心,小心问:“那你还爱我吗?”
“爱!”田敏江一字一顿时地说:“我们只能是兄妹之爱!”
“啊?不!不!我不要!”她高声地叫道:“你,你要为你的前途想一想,你要为你的行为后悔的!你这个没有良心的,告诉你,你的毕业分配掌握在我的手里!”
田敏江心里一动,旋即冷笑道:“现在兴双向选择,凭我的真才实学,我能够自食其力,也不怕你做小动作!”
韩春英一抹泪,跺着脚道:“田敏江,你跟我结婚,我们万事皆休,一切都由你,我保证你能公派留学,否则,哼哼!别怪我翻脸无情——”
“你休想达到目!”田敏江毅然答道:“开门,我要走!”
韩春英精疲力尽地开了门,有气无力地嘶叫道:“你滚!”
八
清晨,当精疲力尽的田敏江跨进校门时,一屁股坐在地上。值班的卫门师傅吃了一惊,认得这是刚在北京获奖回来的毕业班学生,赶紧给美术系打电话,政治辅导员和班主任赶来,问了半天,也没问出什么名堂。田敏江稍一恢复精力,就甩开她们,跌跌撞撞地往寝室走去。
“田敏江,”走到教学楼侧面时,听到有人叫,回头一看,是叶秋枫,张萍萍搀扶着她,才一夜光景,她好象又瘦了许多,眼窝更深陷了,田敏江一阵心酸,欲言又止。叶秋枫目光温柔,语气亲妮得体:“你回来啦?辛苦了!谈得好吗?我知道你很痛苦,也相信你问心无愧,你有权力选择。”
“秋枫!”田敏江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张萍萍“咯咯”直笑,他又触电般松开了。叶秋枫眼里流出一丝哀愁光线,忧心忡忡地说:“是你让刘洪政来骚扰我的?你真的该死,我真恨死了……”
“怎么回事?”田敏江莫明其妙:“我有啥事托付他了?” “
你还装佯!”叶秋枫又气又恨,声音有些吵哑:“你晓得他说了些什么混帐话?他侮辱我,欺负我啊……”
田敏江猛然想起昨天跟刘洪政的说话,心里一沉,暗怪自己糊涂,让刘洪政抓住了把柄,钻了空子,也恨刘洪政的卑鄙无耻。这个苦果,只有自己来吞了。
“你呀,感情是很神圣的,怎么能交换?你亵渎了别人的感情,也就是玩弄了自己的感情。”她忧郁的目光扫视了他一眼,转身而去。
“秋枫,”他想喊住她,解释几句,又怕别人听到,眼睁睁地看着她拖着病体走远。这时张萍萍塞给他一团纸,做了个鬼相就跑开了。
他急展开纸,清秀的蝇头小字呈入眼帘:
“亲爱的敏江,别笑我,我也只敢在日记里这么叫你。我是一个弱者,只有在夜静人深的时候,才敢鼓起勇气,大胆表白:我爱你,已经到了如醉如痴的地步,藏在心里的话不能不吐了。我们朝夕相处,日夜为伍,我心里激荡热烈的爱情,却总是难以启齿,难以冲破少女的羞涩关,我为此焦躁不安。临近毕业,我们即将天南地北,远隔千水万山,想见到你比登天还要难了。我何偿不知道你也深深地爱着我,我不止一次期待着你的那句话,可你这方面的勇气和胆量竟不如一个姑娘!不幸的是,今天冒出个韩春英,似乎揽乱了一切,系里纷纷议论,都在指责我,说你们早就订婚,你迟早都是韩家的女婿,我是第三者……我的心都要碎了,天啊!我很清楚你跟她只是兄妹关系啊(恕我我作过专门的调查),我的爱是不应该受到公众的谴责的。现在已经夜深,还不见你回来,我猜可能是春英妹妹留住了你,你们兄妹三年不见,要说的话儿一定很多,我真的愿你们团聚和睦,相敬如宾。可系里的那些人却口口声声说你跟春英妹妹同居了,我好生气,好生气……
“刘洪政来纠缠我。这个无癞!我本无所谓,不理睬就是了。由于你的暧昧态度,实际上在他的面前否认了我们的爱情事实,他胡言乱语伤害了我,我不期待你的解释,我承认你的爱,因为我更爱你!让我们各自珍藏心里的爱吧!不要曝光,不再言明,也不要激动。爱是永恒的,情只是短暂的,只有我们拥有的爱,才会天长地久……
“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田敏江迷惘地眼睛顿时有了光芒,泪水无声地流下,不知是谴责自己的羞赧,还是懊悔那霎间的懦弱,心里一阵一阵的酸疼。他极小心地珍藏好这张由张萍萍撕来的日记,早饭也不吃,回寝室蒙头大睡。
第二天学校为他们召开的庆功会,竟以他们各自生病而取消。接着,田敏江被通知学校政治部王副主任和辅导员有请,他以生病为由,懒了好几次。班主任亲自到寝室来请,实在不好驳班主任的面子,来到政治部办公室,没有想到叶秋枫也在,她紧咬下唇,低着头一言不发,辅导员象是诱导,又象是训斥,语气尖刻剌耳:“……新时代的大学生应该是德智体全面发展的优秀青年,时代的精英,我们培养人才,就是又红又专,是伟大的社会主义事业接班人!而你呢?谈恋爱,搞三角游戏,这是那个阶级的道德观点?你不把精力放在学业上,怎么毕业?怎么向社会、学校、和家长交一份合格的答卷……”
“哼!”田敏江冷笑一声:这也太滑稽了吧!政治辅导员无政治素质,还弹几年前的老调,唬弄学生,令人恶心。王副主任和政治辅导员看见田敏江,立刻露出笑脸,异口同声地说:“请坐请坐……”
对学生这么客气,这在政治部还是开天劈地的第一次,不仅田敏江、叶秋枫感到新鲜,连班主任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了。田敏江不露声色,把辅导员搬来的椅子送到叶秋枫的面前,然后问:“二位找我有何公干?”
叶秋枫突然说:“你们谈吧,我该走了。”
说完,意味深长地瞥了田敏江一眼,也不管允不允许,转身出门。
“这里不是我呆的地方,你们有话就直说吧!”田敏江作好了思想准备,摆出了一付好斗的架式。
辅导员亲切地说:“小田同学,你误会我们了,我们决不会板起脸孔乱训人的。现在时兴对话,我们就不能心平气和地讨论吗?非要把关系弄得那么僵吗?”
田敏江讥笑道:“能对话当然好,我最怕整人的了。”
城俯极深的王副主任官腔十足地开口了:“不能这样说嘛!我们是做思想政治工作,哪里是整人呢?田敏江同学,说话要有分寸,要负责任的。你是一个很难得的好苗子,在美术领域茁壮成长,大有作为,我们正是关心你、爱护你、培善你嘛!苗好还须园丁勤,促你早日成才,也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嘛。告诉你罢,北京方面对你感兴趣,中央美术学院的关教授亲自打招呼了,要我们好好保护你,培养你。昨天是不是回家了?省高教厅也打了招呼,我们错怪你了。田敏江同学,韩厅长很关心你的的成长啊!你是他老人家的门婿嘛!嘿嘿嘿嘿……”
田敏江感到剌耳,同时也好惊诧:他们怎么知道?自嘲地笑道:“王副主任,学校不是三令五声不准学生谈恋爱吗?何况刚才辅导员还在训斥叶秋枫,再说,我并没有结婚,怎么会成为别人的女婿呢?”
王副主任被问噎住了,脸上拥挤肉堆里的小眼射出让人捉摸不透的光来,“嘿嘿”干笑几声,呷了口茶说:“你真是个孩子呀,我来问你,你长在哪里?读书画画是靠谁?昨天晚上……算啦,听说你在跟韩春英同志闹别扭?不要这样嘛。别以为是大学生,就傲气了,尾巴就翘上了天,瞧不起劳动人民。你面临的是毕业分配,当然现在国家鼓励学生自找就业门路,双向选择嘛……这个这个,就不直说了吧,我的意思你肯定懂,你是聪明人,一定要对自己负责,特别是现在毕业前夕。总而言之,不能意气用事,三心二意,更不能见异思迁,朝朝暮暮,很不严肃。喜新厌旧是剥削阶级的恶习,你最近和某女同学关系就很不正常嘛。政治部已经注意到了,这主要不能怪你,那名女学生品质败坏,作风恶劣,拉你下水,这也怪我们放松了对学生的思想政治工作,使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想泛滥,造成了学校里不好影响……”
王副主任整天板着“马列”脸,一嘴队级斗争的说教,左得令人敬之远之,突然堆起笑脸,语重心长,苦口婆心,而且主动承担了本不存在的“责任,”不由得田敏江摇头称叹:此人太会表演了。王副主任越是这么反常,他心里就越是不安,感到他们在玩一个什么阴谋,何况此事与叶秋枫联在一起,加上刚才听到王副主任和辅导员跟秋枫的谈话,意味着压力和威胁,他厌恶社会政治势力干涉个人的感情自由,憎恨一些市侩小人的自作聪明。他不冷不热地说:“王副主任,谢谢你的关怀和忠告,不过我最喜欢听的还是真话。”
王副主任一愣,脸随之阴沉。
田敏江坦然一笑,扬长而去。 班主任追了出来,叫住田敏江说:“吴主任让我通知你,在‘七一’前拿出毕业作品来,今年可能要搞中南地区大专院校美术作品展,系里意思是你拿出有份量的作品参展,同时,参加公派留学名额的竟争。我相信你不会辜负老师和同学们的希望的。记住,走自己的路,不管别人说什么!”
最后一句,田敏江听得清清楚楚,兴奋地睁大眼睛。 班主任拂拂白发,慈祥地说:“田敏江,我还要多说一句,毕业前昔,你再这样下去,就去后悔吧!”
“让我想想,”田敏江心里还有没底。不知能否如期搞出作品,特别是这次出的作品将决定自己的命运:谁都知道系里每年只有一个公派留学名额,为了得到这个指标,全系同学卧薪尝胆,竞争得十分激烈。他也不例外,要想在事业上有所建树,就必须争到这个名额,到外面去学习,这需要更勤奋、更艰苦地学习,创造出优异的成绩,成为无可争议的姣姣者。他边走边想,心里无论如何也不能平静下来,叶秋枫的音容笑貌顽强地在脑子里反复出现,一刻也不能忘。构思中始终形成不了一幅完整作品的骨架,只觉得那画面支离破碎,色彩暗淡无光,既无生气,也无活力,又缺少情操立意。这种作品他是宁肯交白卷,也不会动笔的。然而,时间又不等人,还有那……他记起班主任的话,似乎眼里有了一线希望,走起路来也精神得多了。
当他抬头看门楼时,竟楞住了:怎么走到女生宿舍来了?他自我聊慰地笑笑,转身欲走。张萍萍老远看到他,过来说:“哟!你是来找秋枫的吧?我透露个消息给你,她呀,正愁眉苦脸,如丧考妣,怕是相思病得不轻了喽!”
他摇摇头。
张萍萍笑道:“你真没有出息,大学生谈恋爱是公开的秘密,有啥难为情的?你应该勇敢地追她,莫让我们秋枫心神不宁。嘻嘻。”
“莫瞎扯,她在吗?”田敏江问道。
张萍萍一耸肩说:“不在,她昨天下午体检,去医院拿检查结果了。不过,回来时会在湖滨旧书店买打拆书。”
“那我去找她。”田敏江直奔湖滨旧书店。 叶秋枫买完书坐在湖边柳荫下的小石凳上闲看一本《齐白石画谱》。
田敏江心里纳闷:这个时候她竟有闲心研究齐白石?叶秋枫看到他满头大地跑来,欠身一笑,腾出半边石凳让他坐下,递给他香喷喷的手绢擦汗。田敏江一开口就问:“秋枫,毕业作品我们怎么搞?”
叶秋枫淡淡一笑,苍白的脸上泛出忧郁神情,说:“算了,我不存奢想,听党的话,哪里需要就到哪里吧。我放弃出国竟竞争。”
“胡扯!你是不是被辅导员吓唬住了?”田敏江不满地说:“我们刚获奖,交白卷或不及格,岂不让别人笑话?走到这一步,已经是骑虎难下!”
叶秋枫合上书,摇着头说:“你看我这个样子,病入膏骨的,再说,我心灰意懒了……”
田敏江蓦然变脸道:“你软弱!你懦夫!我真没有想到,你会一下子变得如此脆弱!”
叶秋枫“霍”地一下站起来,怔怔地望着他,半晌没有说出一句话来。突然,她头一偏。一口鲜血涌出,吐在草绒上。田敏江顿时傻了眼:“秋……枫,你……查检的结果出来吗……”
叶秋枫摇摇头,挪动沉重的脚步。
田敏江大声地说:“难道你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失去竞争资格?我需要你的帮助呀!”
她扑倒在石凳上,悲恸地哭了起来。
他怎么再开口说?那张日记写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字里行间流出的真挚的爱,用意那么深刻,目的那么纯洁,那么善良,爱得深,爱得切,他完全能够理解姑娘憔悴的心。他能准确地判断王副主任跟她谈话的内容是什么:近乎人格攻击的“莫须有”罪名,是一个弱不经风的姑娘承受不了的——韩春英的出现破坏了她心里的平衡,拧碎了她梦幻般的希望,给她以灾难性的打击:全系都在奚落她,不知内情的同学背后指指点点,连道貌岸然的教师们也口诛笔伐,肆意践踏这朵娇嫩的花蕾;小人们咬牙切齿的咒诅心理,只不过是狼骂葡萄酸的翻版;善良而不深思的人们的唉叹,隔岸观火的幸灾乐祸,才是让人心里流血的痛。爱她,极端自私地爱她,却给她带来了这么多的痛苦,看到她泪眼汪汪的明眸,就知道她的感情漩涡有多深。他的心颤抖了,良心的知觉,爱的勇气,情的缠绵,难以抑制心中的惭愧,难以平息心里的波澜,热血沸腾,猛然抓住她的小手,大声地说:“秋枫,我……爱你!”
“松手!”她纸一般白的脸,一下子红到了颈根,眼里一种激情瞬闪即逝,声音不高,却十分威严。 田敏江急于表白,激动地说:“我不能看着你再受折磨,我们挺起胸,昂起头,让他们去议论吧!”
叶秋枫的目光投向湖面,叹口气说:“可惜晚了……”
田敏江连忙说:“一点也不晚,我有你写的……”
叶秋枫惨淡一笑说:“那是我的日记,是萍萍背着我撕的,我还没来得及找她算账哩!我知道你在怜悯我,我是弱者,但决不是懦夫。忘掉我们那段友谊吧,只要我们真心爱过,何必非要拥有呢?为了你的将来,也为了你的事业,我们理智地握手告别吧!”
她大大方方地伸出手。
田敏江抓住她的手腕,急切地说:“少说这些,我需要你,没有你,我一事无成。你懂吗?我已经把你当成我生活不可分开的一部分了……”
“谢谢你的信任。”叶秋枫擦净嘴边的血迹,疲倦地说:“我记得刘洪政也说过这些话,好象比你说得更动听些,很难相信铁石心肠的你也会爱得死去活来。”
“不是的!”他几乎喊:“你知道吗?我要赶在‘七一’前拿出毕业作品来,同时参展。可我现在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思源枯竭,没有灵感。我需要的是你的启发,你的智慧……”
叶秋枫冷笑道:“原来是你为了你自己才急于表白的啊!我说相处这么长时间,毫无表示,突然狂轰乱炸地求爱,好一个自私自利的伪君子!”
田敏江惊愕道:“你怎么把我看成……我对你的爱是真心实意的,有苍天作证……”
“为了你的前途,最好不要爱我。”叶秋枫说:“王副主任暗示我了,只要你离开我,那个留学的名额就是你的!再说我身体不好,也经不起你的爱……”
他不等她说完,抢着说:“我懂了,一定是春英在背后作梗,我决不向权势低头!功名可以不要,你不能不要!”
叶秋枫激动地转过身,哭出了声。
田敏江用那条手绢替她拭泪,紧握她的小手说:“莫哭了,我们愉快合作吧。不,是幸福合作。”
叶秋枫还是摇摇头,泪水不断,咽泣着说:“我我没有这个力量了……敏江,不要为难我,我已经答应了刘洪政……” 田敏江脑子一嗡,差点裁倒。
“
你别急,我只是答应他,合搞一件作品……”
田敏江连忙说:“你知道的,跟他是搞不出什么名堂的,那我怎么办,你你……”
“别逼我了。”叶秋枫抬起悲切的目光,哀求般说:“今天我跑这里来,就是考虑这件事,我已经决定了。你应该回到春英的身边,她是个好姑娘,非常爱你,何况她健康,比我漂亮,她会很好地照料你的。别这么看着我。听我说,你不能把精力再放在我的身上了,我不值得你爱,你的目光应该放远点,志向再大些。说实话,我的思路也堵死了,帮不上你多少忙了。”
田敏江很奇怪,她怎么变成了春英的说客了?耐着性子说:“秋枫,你不是不知道,我跟春英只是兄妹,这辈子都不会跟她结婚的。咳!你若不是被王副主任骗了,就是被韩春英收买了,否则,怎么尽帮人家说些‘亲者痛,仇者快’的话?王副主任无非是拿毕业分配来卡我们,哼!愤怒出诗人,激愤出画家!我要用笔揭露他们。再说,只要有真才实学,不要毕业证一样可以自谋出路,社会上用人单位多得是,我不愁拿着笔,找不到饭碗!蹩急了,我们干个体去!”
叶秋枫流着泪,一言不发。
“秋枫,不要犹豫了,跟我一块干吧!”他语气恳切,几乎带着哭腔。
叶秋枫固执地摇摇头,拖着沉重的步履蹒跚而去。
九
第二天,田敏江就病倒了。 这是“真病,”高烧不退,抽筋,胡言乱语,送到医院,医生一检查,不容分说,收下住院了。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倒下了,有人忧心忡忡,有人珠泪暗洒,有人却幸灾乐祸。韩春英闻讯,一天两趟往医院跑;吴主任、班主任和同学们都很关心他的病情,专门来探望,就连刘洪政也来了。田敏江冷冰冰地不理睬任何人,心里却是怨气冲天: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挤满床头。
其实他内心如火如荼,一刻也躺不住,一合眼就胡思乱想,睡在梦里还大喊大叫,好在他高烧来得快,退得也快,第四天就一切正常了,医生又不客气地赶他出院了。
田敏江回到学校,听说吴主任讲大课,连寝室都不回,直接就去了小礼堂。老远就看到了叶秋枫,她似乎又消瘦了许多,不禁心里一酸,迎了上去。
叶秋枫目光复杂地瞥了他一眼,转过身,回避了他。田敏江一楞,恰巧刘洪政和一帮同学说说笑笑过来,叶秋枫一扫苦眉愁颦相,满面春风地加入他们的行列,特别是对刘洪政显得格外亲近,这是从末有过的,田敏江虽说不是心胸狭窄的人,感情上却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嘻嘻笑笑地进了小礼堂。
他在门口徘徊了许久,才最后一个走进小礼堂,一眼就看到叶秋枫和刘洪政在小声交谈着,不时发出轻轻的笑声,天晓得他们在说些什么。无疑这又是一个剌激,他变得六神无主,心慌意乱了。
第一次,他听课走神了。 当晚,学校放电影。张萍萍发票给田敏江时,还笑嘻嘻地关照一声:“注意,你跟她坐在一块。”
他心领神会,感激地点点头。 晚上,他早早地坐在位置上等叶秋枫,始终不见她,来直到电影快开影了,他伸找脖子张望了一阵,看到张萍萍,张萍萍一脸的不高兴:“你回头看,靠右边,是她自己调换的。真不明白你们搞的什么鬼把戏!”
田敏江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叶秋枫与刘洪政紧挨着,棒着瓜子,边嗑边聊,好不亲热。 他恨恨地一跺脚,起身而去。
他的思路、情绪和创作热情全被这突如其来的“失恋”击碎了。这种“失恋”来得既快又突然,他没有一点思想准备,犹如从高山峻岭的顶峰跌到了谷底,身心受到了彻底的打击,感到伤害得很重很重。虽说他出生贫寒,孤独伶仃,但所走过的路还算是一帆风顺,感情的闸门一旦打开,就从来没有想过水会干枯,河床会裸露。对于刘洪政其人,他和叶秋枫都是了解的,实在不能明白叶秋枫为什么会自动投其怀抱?他希望白天、晚上的所见所闻纯是巧合,更渴望叶秋枫能解释一下,什么样的理由他都相信,什么样的借口他都不在乎,为了表达心中的爱,再大的考验,他也能经受得住。
他平生第一次尝到了失恋的苦果,第一次为一个姑娘而烦燥不安,第一次忘却了自己苦苦追求的事业。 他漫无目的地走到图书馆,想到她在身边的那种温馨安宁,见景生情,满目怆伤,心中的凄凉油然而升。他象往常一样翻开《欧洲油画史略》,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眼睛虽然看着字,却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屁股象是坐在针尖上,不停地挪动,拖着椅子吱吱作响,连管理员都奇怪:平时最用功的好同学,今天这是怎么啦?老是弄出了声。不得不上前提醒:“安静。”
田敏江知趣地退出了阅览室。 无论如何他都想不通,仅仅几天的功夫,叶秋枫就变心了,变成了一个陌生人,这到底是为什么?他决心弄出个水落石出。他干脆来到大礼堂门口,等电影散场问个明白。
散场时,叶秋枫跟在刘洪政的后面,不说也不笑,象是比平时更增添了一分忧郁。田敏江从暗处闪出来,拦住了她,喊声:“秋枫。”
一见到他,叶秋枫突然又活跃了,“咯咯”地笑得很响:“找我吗?难道就不能等到明天?”
“我想找你谈谈,”田敏江竭力克制住道。
“就这里谈吧,”叶秋枫停下脚步,拉住刘洪政等几个同学,大声说:“让大家也都听听,你是系里的才子,有什么绝招不妨说说,让大家都学点。”
田敏江顿感受到嘲笑,感情被人玩弄,怒火烧了起来:“我再说一遍,我要与你单独谈谈!”
叶秋枫始终回避他的目光,跟着他到礼堂边的路灯底下,嘴里不满地嘟哝道:“你到底有什么事,别耽误了人家去赶场跳舞。”
“跳舞?”田敏江忙问:“你跳跟谁跳——”
“当然是我们俱乐部成员,欢迎你也参加!”
“你加入他们俱乐部了?”田敏江开门见山,单刀直入了:“难怪我病了你不来,这几天连话都不跟我说了,原来你跟刘洪政一伙……”
“田敏江!”她生气地喝道:“我告诉过你,我是与刘洪政合作……”
田敏江冷笑道:“好一个合作,连看电影、跳舞都合作到一块了?你巴结刘某人,恐怕是为分配找靠山吧!”
叶秋枫反驳道:“你是不是管得太宽了?我巴结谁人,凭什么要你来指手划脚,你以为你是什么人?非要我向你请示汇报?真是岂有此理!我愿意和谁在一起就在一起,那是我的自由!刘洪政有路子,能帮助我,你又何必妒忌呢!”
“你——”田敏江气极:“你……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既然如此,何必当初?”
叶秋枫猛一转身,泪水夺眶而出,口气悲凄凄地说:“我,我也是有难处啊,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希望你有朝一日能理解,这,这都是为了你呀……”
田敏江看到刘洪政等人正等着,冷笑道:“何必要我理解?愿你有个好的归宿,不要成为那个‘第五个,’我太多情了,管得也确实太宽了……”
他掏出那张日记纸,撕成碎片,猛然掷到地上,碎纸纷纷扬扬地撒落一地,他大步而去。
叶秋枫发现他走的方向不是男生宿舍,忙喊道:“你到哪里去?” 田敏江头也不回,答道:“也用不着你多操心!”
叶秋枫痛不欲生,哭着往女生宿舍跑去。
田敏江心头有一种报复后的痛快,往校外走去。
一连几天,田敏江失踪了,谁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吴主任、班主任十分着急:临近毕业贪玩不得呀!出于善意,他们实在不忍心看着田敏江自毁其才,带着遗憾走向社会,发现人才难,培养人才更难,尤其是成才前把握不自己会悔恨终身的。询问叶秋枫,她也不知道,听说田敏江失踪,她比谁都急。班主任派同学把田敏江可能去的地方都找遍了,仍然不见田敏江,就差登寻人启示。倒是政治部的王副主任乐观得多,三番五次劝吴主任“对毕业生不宜管得太死。”
叶秋枫拉着刘洪政也加入到寻找的行列,可是跑遍了全城,仍没有踪影。刘洪政表现得非常积极,想到韩春英家,叶秋枫大为赞赏。于是又马不停蹄地赶到省委大院,找到韩家,田敏江果然在此。
客厅里一片狼籍,桌上残汤剩饭,乱七八糟,看得出这里刚刚散了筵席。田敏江一身酒气,醉醺醺的,舌头都发弹了,手里还拿着酒杯。韩春英也似麻木,仍在劝酒:“喝!喝他_妈的的痛快!”
“
你们不能再喝了!”叶秋枫上前一把夺过田敏江手里的酒杯:“躲在这里灌马尿,算什么男子汉!”
“你,你是……”田敏江的眼睛已经被酒精烧得通红,滞呆无神,“咕咚咕咚”又是一大口下肚,喊道:“喝!你有舞跳,我有酒喝……彼此,彼此……哈哈哈哈!”
韩春英又为他斟满了酒。
叶秋枫含着泪说:“敏江,你不要毁灭自己了,醉生梦死,逃避现实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哈哈,”田敏江神志不清,口齿也不爽:“醉能解……千……千愁……来来来,千,千杯万盏,也……不醉……”他摇摇晃晃走到他的面前,就一头裁倒,乱醉如泥。叶秋枫想出手去扶,被韩春英狠狠地推开,“我哥刚有了,了点自由,你又,又来缠,缠……告诉你!我哥决不会没人爱的,爱的!他醉不倒……睡了……睡了!有我伺候,与你有,有什么相干……相干……走走,走啊!”
“敏江。”叶秋枫痛心疾首,泪如雨下。 “我还是要感谢你……你终于把他还给我……不然,我要杀你,杀!”
韩春英比划着杀人的动作:“再不滚,我就要报警了!”
叶秋枫只好退出。 刘洪政在韩春英这里更不敢肆,老老实实地跟了出来。
田敏江虽被找回,精神却一直萎靡不振,情绪低落到了零点:很少再见他摸书,也不再动笔,除了酗酒外,就是打电话跟韩春英约会。全美术系的人都为田敏江的剧变目瞪口呆。刘洪政等大多数同学的毕业作品和论文基本定稿,连叶秋枫、张萍萍等人都交了作品,唯独田敏江,不仅没有写一个字,连一张画的草图都看不到,似乎真的看破红尘,不求功名,大家或是惋惜,或是庆幸:这个时候少了这么个强有力的竟争对手,就多了一份成功的希望。
只有一个人在为他憔悴,为他哭泣,只要是她单独一个人的时候,泪水就不曾干过;她想表白,确有难言之隐,难以开口叫!她是唯一知道田敏江酗酒、散懒、沉沦原因的人,他颦繁地找韩春英,并不是真的爱她,只是对自己的一种报复,是在自暴自弃,拚命毁灭自己,这种泄私愤既毁掉了他的才能,也是对韩春英那份真挚的爱的亵渎,对美丽的春英极不公平,对他更是一种不可自拔的折磨。她是始作俑者,谴责自己是不是太残酷了?就这样毁掉一个天才是良心所不能容忍的啊!她不断地为自己开脱:不这样,将来他的痛苦会更深更重。她向小李打听过,知道田敏江及时行乐,忘乎所以,都是掩盖心中的痛苦,晚上常常听到他的叹息,而且睡在梦里会大喊大叫,泪水涟涟。她的心更疼了,如钢鞭抽身,万针穿心,她负疚的心理,驱使她无论如何也要让他振作起来。
她不是绝情、轻溥的女人,心里的爱热烈而执作,作出巨大的感情牺牲,是以生命的毅力和代价支撑的。可以说,她是在演戏:人前笑呵呵,轻松自如;人后泪兮兮,袖拭泪洒,还要掩饰心里的秘密,忍受沉重的身心创伤,疏远他,正是爱他啊!他可以不理解,可以发泄,可以报复,她都能理解,甚至准备牺牲自己的一切来保全他的事业。无奈他太固执,太痴情,太缺乏理智了!任由他如此胡闹下去,岂不毁了他吗?事业才露荷尖,就夭折,这就使她深受重创的心理崩溃:因为丢弃功名、看破红尘的应该是我呀!你有什么理由胡闹!对自己也太不负责了。她要劝告田敏江,用生命最后的火焰来拯救他的灵魂。
她上气不接下气地闯进田敏江的寝室,从床上把他叫了起来。
田敏江瞥了她一眼,嘴一张,一股呛鼻的酒气冲天而出:“你来干什么?”
叶秋枫说:“我来找你谈谈。”
田敏江狞牙一笑,身子一倒,蒙头大睡:“今非昔比,我也死了心,你诱惑不了我!”
叶秋枫气愤地掀开他的被子,问道:“我问你,你的毕业作品呢?”
田敏江血红的眼睛一瞪:“你应该去问刘洪政!”
“你——”叶秋枫眼睛又湿了,泪珠儿在眼框边打转。 “我既不想出国留学,又不考研究生。”
田敏江伸了个懒腰背对着她,懒洋洋地说:“即使不出作品也不影响我毕业。”
爱得深才恨得切,她深知伤害了他的心,弥补这种伤害很难,抽泣着暗淡地退出门。在走廓上却跟韩春英碰了个满怀,韩春英满面春风的脸一下子拉长了,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叶秋枫心里一颤,加快步伐,忽然听到背后传来清脆银铃般的笑声,回头一看,是韩春英挽扶着田敏江,站在寝室门口,韩春英轻浮、得意地笑着声音极为剌耳,叶秋枫捂住脸,控制不住哭出了声,跑出了男生宿舍。
田敏江望着叶秋枫远去的背景,心里的复仇快感荡失得干干净净,一种自惭和怜悯感油然而升,冲着韩春英吼道:“别笑了!”
韩春英莫明其妙地望着他,这些天他反复无常,时而高兴,时而发火,脾气特大,特别烦燥。她又不敢多问。
两人欲出校门,碰到了张萍萍。张萍萍把他拉到一边,开口就问:“秋枫病得那么重,你为什么不去看看她?你还不如刘洪政关心她!”
田敏江一惊:“病?什么病?”
“她也不肯说,反正够厉害了,快半个月了,又不肯上医院。每天晚上都在咳,好几次还吐了血,尽说胡话,念叨着你哩。”张萍萍忧心忡忡地说:“瘦得简直不象个人样,思想袍袱很重,还不许我们说……你们两个倒底是怎么回事?一个病得要死,一个灌酒灌得天昏地暗的!”
“我?”田敏江一言难尽,紧张地问:“她参加了‘艺术俱乐部、’‘探索沙龙’吗?包括那些舞会……”
张萍萍惊异地摇摇头:“你想到哪里去了?她是那种轻浮的人吗?她病得那么重,除了哭外,哪还有气力跳舞?”
“她提到过我吗?”田敏江脸色变了,紧问道。
张萍萍乐了:“心上人不喊,喊谁?梦里都在叫你哩!”
“哦,你别说了,我这就去看她。”田敏江不管韩春英愿不愿意,吩咐她回文化局上班,自己赶往女生宿舍,闯进了叶秋枫的寝室。
叶秋枫躺在床上,一只手按着头,轻咳不已,李玉婷含着泪坐在一旁。
“秋枫!”田敏江喊了声,咽泣了。 叶秋枫看见他,眸子放出光芒来:“啊,是你……”
] “我才知道,”田敏江狠狠一揪自己的头发:“都怪我!我……”
李玉婷起身悄然离开,寝室里就只有他们两人了。 “你终于来了。”
叶秋枫声音低得几乎只有她自己才听得见,田敏江挪动如灌了铅一样的腿,走到床前“咚”地跪下了。叶秋枫脸色惨白,深陷大眼被泪水泡肿,两颊突出,形若枯木,一付病态,今人不忍目睹。
田敏江鼻子一酸,泪水夺框而出,扑在她的身上。 叶秋枫挣扎着坐起来,掏出手绢替他拭泪:“我也有责任啊……怎么能怪你……”
恰巧刘洪政进来,见此情景,又恼又气,一股妒忌恨涌上心头。
叶秋枫对刘洪政说:“我病成这个样子,实在不能帮你了,好在你的作品基本无成了。”
刘洪政不吭声,恨恨地瞪了田敏江一眼,退出门去。
“秋枫,”田敏江动情地要拥抱她。她架住他的手,沉下脸来说:“现在我在自欺欺人,欺自己,也在欺骗你……你能不能答应我?不再浪费时间,搞出作品来?说老实话,这辈子原不想再理你的,逼你死了心,你就是这样没有出息……”
“这就是说你还是爱我的,心里只有我!”田敏江道:“只要能拥有你,随便搞什么都能成功。”
叶秋枫严肃地说:“我不会答应嫁给你的。坦率地说,以前想过,后来我改变了主意。答应跟你合作是不忍心看你沉沦,这下你总算明白了吧?我们合作要约法三章:一不许谈情说爱,凡涉及这方面的话题一律回避;二为不许碰我,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不得身体接触;三不许翻看我的日记、病历,不能擅自闯入对方的住处。否则我就停止合作。”
她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了。
“有这个必要吗?”田敏江抗议道:“这是中世纪的法规呀?太残忍了吧!”
叶秋枫认真地说:“这些都是为了你好……” 田敏江迷惘了。
十
田敏江、叶秋枫又开始了第二次“合作。” 他们一起外出写生,查阅资料,钻进画室,勾图着色,形影不离,在外人看来如同情侣一般亲密。他们之间开诚布公地讨论,尖锐的争吵争论,一点也不影响他们的互相关心,体贴入微,系里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和偷偷摸摸的窥探自然而然地消失了。经过了一场“劫难”的他们,似乎更加珍惜这来之不谊的友情。
但是,只有田敏江、叶秋枫才知道,他们不是情侣。在整个合作过程中,田敏江总觉得有一种压抑感,情绪、心理、思绪始终处于一种紧张的状态,灵感的火花难以迸发,创作的热情也渐渐减退,恪守她的“约法三章,”使他更多地保持绒默,任创作思路殚尽精竭。叶秋枫也一改往日的敏锐精明,总是心神不定,心不在焉,明明知道他画得不对,也懒得动嘴,等上好色,田敏江自己发现再改也来不及了。他很泄气:纵然才气过人,一厢情愿,竭全力相拚,也是枉然。搞出的几幅油画,连他们自己看了都不能满意。
时间无情地流逝,笼罩在田敏江心头的阴影也愈来愈重,叶秋枫身体状况越来越差,象是随时都会倒下似的,令人担心。他强烈地感到那道令人窒息的“约法三章”不解除,他们之间的关系就不能确定,他的心就不会安宁,优秀的作品也就不能问世。
毕业前昔是最紧张的。毕业是学子们梦寐以求,盼望已久的,同学们的忧愁和烦恼伴着喜悦、幸福,对末来的憧憬、幻想。还没有来得及享受获得烫金证书的快乐,就投入到另一场短兵相接、你死我活的战斗:以留在大城市、谋一个令人羡慕的好职位为目标而摆开战场。一时间有后门的走后门,有路子的找路子,有礼的送礼,该请客的请客,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油画系里的几名党员学生慷慨激昂地贴出倡议,志愿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报效祖国,”尽管校方大树特树,宣传得过了头,追随响应者并不多。绝大多数则握着学校开的介绍信,自己到社会上寻找接受单位,还有大批同学“孔雀东南飞,”奔沿海地区谋求发展,还有的出过书、办过画展的同学干脆谁也不求,自立门户,办起了画廓、广告制作公司等实体。
田敏江因为有过多次获奖的经历,论文也多次在有权威的专业刊物上发表,在全国同行也是小有名气的青年画家。自然是大公司、大机关争夺的对象,聘书象雪片飞来。田敏江的条件也极为简单:谁能接受叶秋枫,他就到哪里报到。而同学当中已经传出小道消息:要么他就是公派留学,要么留校任教,最不济也是到北京去读研究生。叶秋枫则不然,虽说上次挂名获奖,明眼人一看,就知那是沾了田敏江的光,能留在城市就很不错了。
田敏江的作品拿不出,最急的还是叶秋枫,她知道他此时的心根本就不在画上,眼看就六月下旬了,作品再不交上去,就等于自动弃权,放弃公派留学的机会。她忧心如焚,恨田敏江用情太深,不能自拔,把爱情看得高于一切。既然这样,如其限制他,不如疏导他,答应他暂时取消“约法三章,”等他完成了作品,拿到了留学指标再拒绝不迟。
她打定主意,一大早就催促田敏江到画室,慎重地宣布取消“约法三章,”然后哭了。
喜讯来得太突然了,他没来得及高兴就先安慰她。 叶秋枫抹掉泪水说:“我构思了一幅以表现江山娇娆的意境图,上次你写生的那幅《自然》,稍加改动,就是一幅杰出的作品……”
“妙哉!我怎么没有想到?”田敏江欢叫道,拥着她,轻轻一吻她的腮颊:“知我者,秋枫也。这回你当主角,我来协助你,别拒绝——这是我对你的爱……”
“死相,不许你动手动脚!”叶秋枫脸儿红了,娇嗔道:“我也是爱你的呀……”
这是一对奇异的情侣,同属事业型:只要投入到事业之中,就会忘掉一切,整个身心就会热血沸腾,青春就会充满了活力,艺术就能达到更高的意境,事业之果就能丰硕。他们之间很快就恢复了那种默契,留连画室的新鲜空气,保持心灵的宁静、祥和,温谧相融,与前一段时间相比,此时无声胜有声。
他们辛勤的劳动,终于换来了幸福的喜悦,成功的欢乐。 当他们的作品最后送到学校艺术最高权威机构——教授评鉴委员会时,如卸大任,长长地抒了口气,相视一笑,充满了柔情温馨。他们同时感到对方都明显地消瘦了,眼睛更加深陷了,留下了深深的黑圈,一个胡子拉碴,头发蓬乱;另一个披头散发,不修妆装。只是她的脸色由白转黄了。
搁下笔,她就卧床了。似乎是支撑她的精神支柱一旦撤除,她的身体就迅速垮了,幸好不久传来了好消息:他俩以《自然》为题的中国画被委员会的教授们选中参展了。根据往年的惯例,这就意味着田敏江已经获得了出国留学的资格,老师和同学们纷纷向他们祝贺。
这时的他成天守候在她的床前,喋喋不休地劝叶秋枫上医院,听到作品展出的消息,他也只是淡淡一笑,在自己的志愿书上填了几个字“服从组织分配。”
叶秋枫并不乐观,不时冷言相讥,大泼冷水:“干脆死了心吧,留学指标轮不到你,除非公鸡下蛋,太阳从西方出来…… ”
“你别讽刺,”田敏江认真地说:“留不留洋我无所谓,就是走遍天涯海角,我也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今生今世,我们休戚相关,风雨同舟,白头到老……”
“谁让你说这些!”叶秋枫正色道:“你还是面对现实吧!莫做梦了。你一无门路,二没有权势,又得罪了春英妹妹,除非你赶快去找春英妹妹,跟她结了婚,才……”
“你又胡说八道。”田敏江捂住她的嘴巴笑道。
“我的使命已经完成。”叶秋枫很吃力地说:“我该告诉你了,我患了不治之症……”
“你哄小孩子呀?当我信哪!”田敏江哈哈大笑:“我宁肯放弃出国,也决不放你!”
她捂着脸“鸣鸣”地哭了:“你不能因小失大……误了你的一生啊……你不让我说,我……”
他连哄带慰地劝住她,踌躇满志地约她下午一起去看画展。
下午,他先赶到展览馆门前等她,却迟迟不见她的倩影,焦急地张望,自恃了解这个外表懦弱,内心坚强的姑娘,虽多愁善感却固执得要命,只要是她认准了的,她决不改初衷。何况又是自己的作品展出,实在没有理由缺席,一定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绊住了,他心中的天使永远都是完美无缺,使他舍不得往坏处想。
终于,她失约了,没有来。
田敏江不安了,一口气跑到叶秋枫的寝室,只见叶秋枫躺在床上,张萍萍、李玉婷俩在哭泣。田敏江冲到床前,大声地问:“秋枫,你怎么啦?”
叶秋枫大眼一闪,泪水贴着面颊滴在枕头上。
“你们哭什么?秋枫,你是病了吗?”田敏江伸手摸摸她的额头,不冷也不热,连忙问:“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哎呀!真是急死人!”
叶秋枫不动,泪水仍无声涕下。
田敏江一跺脚,说:“我背你下楼,上医院!”
张萍萍、李玉婷拦住他,递给他叶秋枫医院检查报告,说:“我们都被瞒了。前几天,我们约她一起去做体检,她说什么也不去,直到我们搜出了病历和这份报告,她竟是……她是靠什么支撑到现在啊……”
她们咽泣了,说不下去,哭着跑出了门。
寝室里就剩下他们俩,他迫不急待地打开报告,紧张得喘不过气来,手直发拌,低下头一看:啊!脸色刷变,顿时感到头晕脑胀,霎时间全身的血液凝固了一样,耳聋嗡嗡作响,检查结果明白无误地写着“肚部硬化第三期”几个外语字,还附有各种化验单,检查单,病历上用汉字写有“肚肿瘤扩散,建议化疗治疗,”犹如一张血盆大口要吞噬他,他一下子就瘫坐到地板上,脑子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维顷刻之间彻底地崩溃了。
叶秋枫的反应倒是出奇的镇静,目光恢复了往日的温柔与自信,一改病弱慵倦之态,露出刚毅的笑容,象是迎接死神,又象是充满希望,带着美好的憧憬,声音平稳清脆,听得出是用青春和生命在支撑,说:“敏江,我已是等死的人了,原谅我没把真相告诉你,其实我说过好多次了,你都不信……我珍惜你的这份情谊,感谢你的爱情,在我最后的日子里,给我人世间最美好、最幸福的享受,我可以毫无遗憾地走了。敏,为了你的,也为了我,我们就此分手吧,我已经很满足了……”
田敏江意识到自己面临的是严峻的残酷现实,发疯地大声喊叫道:“秋枫!这决不是真的,是医生疏忽,这个医生是个大混蛋!我决不相信!不相信!”他声嘶力竭地高声叫道:“是他们欺骗,要拆散我们,这是个阴谋!是论诈!”
她伸出纤细的手抚着他的脸,泪水再次涌出,说:“是真的,敏江,我何偿不希望这一切都是假的呢?这是天命,是现实就要正视,要承认哪!为了你的画,我竭尽全力了,撑不了几天,所以,我……劝你还是去和春英和好吧,不看着你出国,我死不暝目啊!今后你要多保重……你走吧,我需要安静,我想休息了……”
她哽咽,却露出令人泪下的笑。
田敏江站起来,象是打量陌生人似的,认真地从上到下看着她,然后退到门口,猛然冲出门,扑在走廓的栏杆上痛哭起来。李玉婷、张萍萍就站在他的北后,尖刻地质问道:“哭什么!是男子汉吗?以为嚎几声就可以不管了么?你是不是害怕?你老实说,你有没有良心!”
他哭得得更厉害了。
两个姑娘更加来气,叱责道:“哭丧呀!人还没有死哩 !也用不着你来吊孝。秋枫怎么爱上你这个脓包!她忍着病魔折磨,帮助你,你知道吗?她每天晚上都在吐血,还在袒护你,不让我们说直话。政治部里的那些人雪上加霜,逼她写什么交待材料,她就是为了保护你,才答应刘洪政的……为了你,她受了多大的委屈,付出了多大的牺牲,你知道吗?就知道你的作品,你的灵感,你哪点关心过她,还在她伤口上撒盐,你简直不如路人!”
田敏江止住了抽泣,脸开始发热,一股羞愧感由然而升。
张萍萍接着说:“如果学校知道了秋枫的病情,是要劝她退学治病的,眼看就要毕业,你最好能替她保密……”
“你们给我住口!”他狂怒了,冲回门口,命令似地说:“走,看我们的画展去!那一笔一画都是你的心血!”
田敏江上前不分由说,抱起叶秋枫出了门。
张萍萍、李玉婷不放心地跟在他们的后面。也许是活动的缘故,或许是依偎在他温暖的怀里的羞涩,叶秋枫惨白的脸变得绯红,坐“的士”到展览馆,迎面就看到他们的那幅大型山水画《自然》,画前围满了人,比任何一幅画前的人都多,这就是成功,能亲眼看到成功,就是最大的喜悦,这是他们共同心血智慧的结晶,是爱情的力量战胜理智的结果,她眼睛湿润了,幸福地靠在他的怀里。
他俩就在画对面的一条长凳上坐下,张萍萍、李玉婷见状悄然离去。田敏江看她额头浸出了汗珠,看到窗外有卖冷饮的,摸摸口袋,只有几毛钱,暗暗一捏拳,沮丧地松开了。聪明的叶秋枫挣扎着从口袋里掏出几张大票,说:“以前我不敢给钱你,怕你又去买书。去吧,渴了就买,否则伟大的画家没钱解渴,记者们知道了,又是一条抢手的花边新闻。”
“不,不是我,是我怕你……”这哪里是钱,分明是姑娘一片丹心,他的眼睛又湿了。
“怎么,嫌我的钱上有细菌?”她故意激将道:“我不能喝凉的东西。”
“我总是觉得欠你的太多,过去我考虑自己得太多……”
“爱是不计报酬的,”她温柔地捂住他的嘴,一指大厅侧面的维纳斯塑像吟道:“‘青春多美丽,时序若飞驰,前途未可量,奋发而为之!’说得多好啊!”
他摇头说:“我现在对石头像不感兴趣。”
“可我比石头人还要糟糕。”叶秋枫一字一顿地说:“我欣赏你的天才,却讨厌你的僵化,最不喜欢你的自以为是,特别是在我面前自作聪明,恨你的狂妄骄傲!我们有太多的分歧和差异,还是分道所镳吧,性格合不来,我们在一起不会快乐的。那天我警告你,我们在一起你不会幸福的,有一个美丽多情的姑娘还期待着你,她能为你带来无穷无尽的快乐,而我只能给你带来无休无止的灾难和痛苦……放弃我吧……”
“那天?”田敏江蓦然想在湖宾书店的对话,恍然大悟道:“你疏远我,原来是……”
叶秋枫痛苦地说:“可惜我没有成功,我这个要死的人,不能害得你暴弃沉沦,自毁其才……”
田敏江动情地捧着她的脸,泪水又一次流在面颊上,说:“秋枫,你的心真好,你真善良!我爱你,爱你!绝不反悔,你进棺材,我进坟墓,我们死也不分开!”
“住口!”她轻声地喝道:“你应该有所作为,有所造就!男儿有志,岂能耽溺于儿女情长。现在你只成功了一半,事业的枯,知还要你继续攀登,我拚命才送你到山脚下,前边还有陡峭的山壁等着你,我实在是没有气力陪你走下去了,你要理智,别感情用事,勇敢地往前走呀……”
“你呀……”他心如刀绞,悲恸欲裂,睁大血红的眼睛,恨恨地说:“秋枫,不管你怎么说,我都要娶你做老婆,即使是天塌地陷我也决不动摇!我不管你是灾难,还是瘟疫,我是铁了心爱你,今后不许你再说这些话。”
叶秋枫“鸣鸣”地哭了起来。
“秋枫,让我来延缓你的生命吧,我相信爱能分担你的痛苦的。”田敏江拂着她的秀发,声音沙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