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数年后,一个秋高气爽的天气。
城市陵园的一座墓前,海军上校龙百川伸手拂去墓碑上的一片落叶,“武铁”两个字笔画清晰深刻,龙百川凝视着墓碑,默然不语。地方武装干部方城,同样沉默地站在他身后。
“铁子,我来看你了。”龙百川在心里默念。一阵风吹过,他剧烈的咳嗽起来,几丝鲜血从喉咙中喷溅出来。他赶忙转过头去,悄悄擦掉嘴边的血迹,从方城手里接过火机和白酒,将墓碑前一字排开的10根香烟一一点着,将白酒撒在墓前那把火蓝匕首上。
做完这一切,龙百川蹲在地上,眯缝着眼睛,一边擦拭着墓碑上的灰尘,一边讲给武铁听:“今年上面下了命令,我们要招最强的兵。你等着,等我跟钢子带出好兵,就为你报仇……”
龙百川站起身来,对着墓碑敬了个庄严的军礼。
正当龙百川与方城转身准备离开之际,三个农民拿着纸元宝等祭祀用品,忽然走了过来,还没等他们回过神,这三个农民已经扑在墓碑的另一侧痛哭起来。
为首的操着安徽口音,一边点着一个纸糊的女人哭道:“四狗子,你娘托俺们给你娶了个媳妇送过去,往后就不用打光棍咧。这是你俩的结婚证,俺也给你一并烧了。你娘还说咧,叫你两口子好好过日子别磨牙……”
龙百川和方城愣在原地,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回过神后,龙百川率先发问:“你们这是哭谁呢?”
“哭谁?当然是哭俺二舅家的外甥四狗子了。”领头的农民抬起头,理直气壮地说。
龙百川被他猛然止住的哭泣给逗笑了,说:“这里埋的是军人烈士,不是什么四狗子!”
领头的农民倒也是个伶牙俐齿的人,不假思索地反驳:“俺说你当大头兵当蒙了吧?四狗子才十六!上阎王爷那儿当兵去?”
龙百川还没说话,方城倒是不愿意了:“什么大头兵,这是海军陆战旅的龙上校!”
一听是军官,几个农民马上收敛起刚才的神色。
龙百川笑着向他们解释这个墓的确是属于自己战友的,但是那个领头农民却让龙百川去墓碑的背面看看。
龙百川转到他们哭的墓碑那一面,果然,墓碑的背面竟然刻着张贵财三个字,正是刚才那农民嘴里四狗子的原名。
他转头问那几个人:“这墓是谁卖给你们的?”
“是蒋顾问卖给咱的。”
“蒋顾问?”龙百川疑问道。
为首的农民马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片子递了过来。
龙百川接过一看,上面有一行字:幸福地产高级置业顾问——蒋小鱼。看来这个蒋小鱼就是他们嘴里所说的蒋顾问。
几个人商议过后,决定去找这个蒋小鱼。几个农民一窝蜂上了龙百川的越野车。
在路上,挤在后排的三个农民开口了:“城里的墓地金贵,巴掌大点儿的地方就要好些个钱。俺们本来想把四狗子送回老家去下葬,可他娘不愿意,说活着不是城里人,死了也得做个城里鬼。”
“你们买这个墓地花了多少钱?”龙百川问他们。
领头的农民答道:“四千五,就是蒋顾问给俺们想了这个节省的法子。他说城里面的墓地都时兴这个叠饼户型。这不,就跟你那战友叠一块了。”
“叠饼户型?”龙百川一时没明白过来。
另一个农民打断了领头农民的解释:“二哥,啥叠饼咧,那叫叠拼户型。”
领头的农民不以为意:“都是一个意思,叠饼嘛,可不就是一个摞着一个。蒋顾问还说俺们四狗子有个当兵的做靠山,阎王小鬼都不敢欺负,往后这个叠饼户型一准还能涨钱。”
龙百川知道那个蒋顾问是在糊弄这几个农民,不禁苦笑。
他问这几个人买这个墓有墓地证吗?领头的农民一怔,显然他根本不明白这个墓地证是啥东西。
龙百川解释道:“没有墓地证,就说明你们买到的墓地是不受法律保护的,他这属于一地两卖。”
三个农民听了这话,都傻眼了。
越野车在路口停下,龙百川吩咐方城先去体育大学打个招呼,自己处理完墓地的事儿就赶去。
三个怒气满面的农民和龙百川一起走进了蒋小鱼名片上印着的那个“幸福地产”门店。
一个中介热情地迎上来,问他们是买房还是租房。
“俺们找蒋顾问!”领头的农民急冲冲道。
中介一听,往后指了一下,“找臭鱼啊,在那儿呢。”
龙百川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到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正跟一男一女两个顾客热情地介绍着什么。因为小伙子背对着自己,所以他一下子看不清楚对方的长相,只看到他上身的白衬衫扎在西裤里,蛮精干利索的样子。
此时听到男顾客提到说自己要买的房子旁边有个革命公墓,他觉得这死人活人住一块儿似乎有些说不过去。
不待他的疑问发完,小伙子嘴巴麻利,立刻介绍道:“大哥,像您这么有文化的人,应该不会在意这些迷信的东西。再说了,这恰恰说明那地界儿上风上水啊。您想想,要是风水不好,那么多大人物死了以后能看上那儿?”
顿了顿,他压低声音继续:“我跟您说实话,那儿风水好,有龙脉,住在那儿不用等死了,活着就能保佑全家平安……”
男顾客点着头,觉得小伙子说得很有道理。
进店的农民们已经急不可待了,领头的那位上来就是一声吼:“蒋顾问,你咋能骗俺们咧?!”
蒋小鱼扭头一看,立刻就明白了怎么回事。他不慌不忙地边打招呼,边吩咐店里其他的人倒茶让座。
龙百川制止了他的忙活。
蒋小鱼看到眼前忽然出现的军人,愣了:“解放军叔叔,您是……”
“你为什么把我战友的墓转手卖给了这几位?”龙百川声音虽低,但透着威严。
“哦……”蒋小鱼的脑子迅速调动,“哦,这事啊,这事我必须跟您好好汇报一下,咱可没有转卖这墓地,产权还是在您战友的名下。”
“啥?俺们给了你四千五,当是白给了?!”一听产权还在那个当兵的名下,几个农民当然不干了。
蒋小鱼赶忙转过头又安抚他们:“叔啊,这叫墓地合租。就好比是您家里的房子闲了这么几间,租给别人住,你说总不能白住吧,是不是得交点租金?”
几个农民都被蒋小鱼这堂而皇之的理由给弄得直点头,蒋小鱼趁热打铁:“四千五租了十五年,每个月才合二十五块钱,您说贵不贵?”
“不贵不贵。”农民被这笔账算得心悦诚服。
蒋小鱼轻松地搞定了他们,转头对着龙百川说:“叔,您战友的墓地每年要交三百块钱的管理费,这么一合租,就省得自己掏腰包了,既经济又实惠。”
龙百川不动神色地问:“照你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是吧?”
蒋小鱼大概以为自己的偷换概念再次获得了成功,笑了:“客气客气,太客气了。”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单子,边给龙百川看边介绍:“您买坟,就找我,我这还有一套珍藏版东西通透的样板坟,一年免租,冬暖夏凉,春天有水,秋天没霜,南边是道家仙山不老峰,北面是佛教圣地青春泉……”
不待他说完,龙百川已经站了起来,盯着蒋小鱼,蒋小鱼霎时有点慌了。
“还钱。”龙百川脸上带着笑,但嘴里这两个字却像两颗铜豌豆,掷地有声。
蒋小鱼眼珠子迅速转了几转:“还钱啊?行行行,叔,您别着急,先坐,先坐啊,我去拿合同,先坐啊。”说罢,他转身向后面走去。
几个人只好再度坐下等,几分钟后,还是不见蒋小鱼出来。龙百川焦急不耐地把眼睛投向外面,这一看不当紧,蒋小鱼正踩着电动车准备溜呢!
来不及想蒋小鱼是如何在众目睽睽下溜出去的,龙百川起身追了出去。
蒋小鱼的车子虽然比龙上校的腿快一些,但没走多久,就被另一群人拦住了。这是一群也在他手里买过二手房的业主,为首的男人一指蒋小鱼,气愤道:“就是这小子,满嘴跑火车没有一句实话!明明房子挨着条熏死人的臭水沟,愣说是什么威尼斯风情。站住,别跑!”剩下的几个也七嘴八舌地历数蒋小鱼的罪状。
蒋小鱼慌忙调转车头,但是前面有几个愤怒的业主,后面是眼看追到跟前的龙百川,慌不择路的蒋小鱼车头一拐,进了旁边的一家公园。
汇合到一起的追兵也紧追不舍地进了公园,可怜的蒋小鱼索性扔掉了电动车,一头扎进了公园的湖中。
追到湖边的人们愣了。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蒋小鱼浮出水面。
有人小心翼翼地开口:“哎,你们说那小子不会是淹着了吧,怎么半天不见他露头呢?”
另一个还算镇定,提议下水看看。如果他淹死了,大家找谁赔偿呢?
几个业主纷纷脱了衣服,接二连三地下水摸蒋小鱼,全都一无所获。
与此同时,在几百米外的湖对岸,蒋小鱼已经悄无声息地爬上了岸。他顾不上身上湿漉漉的贴在身上的衣服,而是首先掏出钱包查看,他最担心的是钱包里的钱会不会被泡坏。
但他不想看到的事情偏偏还是发生了,那些钱已经被泡得不成样子,甚至还有些碎成了小片。蒋小鱼心疼地倒抽了口气:“败家啊,败大发啦!”
蒋小鱼只顾心疼钱,却没注意到龙百川已经站到了面前。
“还跑不跑了?!”龙百川一把拽住了蒋小鱼的领子问。
即使被逮了个正着,蒋小鱼依然不改嘴皮子溜滑的本色:“叔,消消火,您要是知道咱的情况,保准您就不跟咱计较这些了,我给您看,给您看啊……”说着,蒋小鱼脱了自己的鞋袜,将光溜溜的脚板伸在龙百川面前。
龙百川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见他指着脚底板子上的六颗痣说:“瞧见没,一二三四五六,这叫南斗六星,跟天上的北斗七星遥遥相望。相书上说这是大富大贵的命数,搁百十年前我这起码是个王爷贝勒,就是搁现在也是省厅级以上的干部。如今咱是命犯紫微,虎落平阳,您放心,用不上五年保准时来运转。今天您放咱一马,就好比是曹操放走了关云长,将来华容道上相见必有所报。”
龙百川本来是想教训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现在倒被他一番伶牙俐齿的歪理论给逗笑了。他看到蒋小鱼钱包里掉出的一张纸,就顺手捡了起来。
这是一张高昂的药费单,龙百川忍不住问:“家里有人住院?”
闻听此言,蒋小鱼的神色黯淡了下来:“是我娘,她年龄大了,身体又不好,三个月住了四回院。”
“你骗钱就是为了给老娘治病?”如果是真的,龙百川倒是觉得眼前这小伙子还有些让人敬佩。
蒋小鱼嘴里还在强辩:“叔,咱可是靠谱好青年,啥时候也没骗过人啊……最多,最多算夸张,算夸大事实……宣传手段嘛……”在龙百川威严的直视下,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看着龙百川还在死盯着自己,他心里发慌道:“你老盯着咱看啥,我又不是美女!”
“闭嘴!”龙百川喝道,看到蒋小鱼钱包里碎掉的五张百元大钞,从自己口袋里拿出了五张,塞给了蒋小鱼。
蒋小鱼一愣,下意识地接过了钱,嘴里傻乐不停,胡言乱语把龙百川比喻成当代乔峰、令狐冲、郭靖等行侠仗义的大侠。
龙百川也被气乐了,训斥了他几句,让他少些油嘴滑舌!
蒋小鱼一边抱拳一边忙不迭地说:“行行行!您不是大侠,您是我叔,解放军叔叔江湖救急,正愁没钱给老娘买药呢!甭看咱岁数小,咱走江湖也得讲义气!这就算我跟您借的,您留个地址,等有了钱立马给您送去!分文不少!”
“行了,以后对我战友好点就是了!”龙百川摆摆手,忽然看到了这片湖面两岸的距离,惊讶地问,“你小子还挺能憋气?”
这厢蒋小鱼正在殷勤地保证自己如何回去就给恩人战友米面肉菜的供奉,忽听龙百川这么一问,即刻转过话头,不无骄傲地说:“这算什么,咱在水下能睡个午觉!”
龙百川不以为然,不用想这家伙肯定在说谎。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就你?全军最好的成绩也不过是……算了,不说了。”
蒋小鱼笑说:“那是我没去,我要去了,这记录早给破了。”
龙百川并没有打算理会蒋小鱼的牛皮。
他的手机忽然响起来,方城在电话里告诉他了一个不好的消息,原本他们相中的体育大学那个游泳冠军,现在已经被别人挖走了。
霎时龙百川脸色变了,他顾不上再跟蒋小鱼说什么,疾步跑向了自己的越野车。
敬业的蒋小鱼后面还追着喊:“叔,叔!您留个名片手机啥的也好常联系啊,要房子找我,要坟也找我!”
回答他的,是龙百川发动汽车的声音,随之,车扬起一阵尘土,开走了。
2
在深山老林的山道上,奔驰着两辆摩托车。前面那辆车上坐着两个武装干部,后一辆摩托车上骑着的是当地村子的村长。
走到一个垭口,三个人下车来,村长举起大喇叭,面对着苍茫的林海叫道:“张冲,张秃子……”喊声像一阵风刮过,旋即消失在茂密的丛林中。
“快,村长快过来!”旁边的一名武装干部忽然发现了什么。
村长赶忙跑过来,看到武装干部正在研究一头成年公狼的尸体。狼头上有块月牙状的白色毛发,很是显眼。村长吃惊道:“这……这不是二道沟那条吃过人的公狼吗?”
另一名干部也惊叫:“它的脖子……竟然是被生生掐断的。”
发现公狼的干部问村长:“你说,这是不是张冲干的?”
村长叹了口气:“整个大兴安岭,除了张冲,谁还能徒手杀狼呢?”
“到底他跟狼有啥仇?”干部好奇地问。
村长跟他解释,张冲的义父原来是个护林员,有次巡场时被二道沟的头狼给咬死了,打那儿以后,张冲三天两头往山里头钻,铁了心要给他义父报仇。
闻听此次张冲进山已经两天也没任何音讯,几个人不免都为他感到担心,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了一声凄厉的狼嚎。
村长脸色一变,拿起望远镜向传来声音的方向望去,只见远处山林的一片空地上,一人一狼正展开激烈的搏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