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后不久,政府开展“镇反”运动,因为他曾当过国民党的兵,属于被清算对象,他怕了,逃离了家乡,东躲西藏,四处流浪。最后来到三界,看这里偏僻闭塞,人烟稀少,正好藏身,于是就选这个靠近水源的山脚下,搭建一个窝棚隐居下来。后来看这里太平无事,就拆了窝棚,在原址上盖起了一间草房,在屋前屋后靠近小溪的空地里种些玉米青菜,又养了几只羊一群鸡,再养上几条狗看家护院。鸡蛋舍不得自己吃,积聚起来,一两个月去一趟三界镇头,卖了换一些生活必需品,日子就一天天这么过下来了。这里山高皇帝远,外面世界的风风雨雨,吹不到这样的穷山恶水,他像一只小野兽蛰伏着,躲过了无数次的灾难。后来,他栖身的周边地区,不断有部队开进来,筑营房、辟场地,他就成了部队的近邻。数十年中,他看惯了各种部队一拨拨进来又一拨拨回,他也从一个落魄的流浪汉变成了风烛残年的老人。这数十年来,他没有户口,没有任何社会保障,没有亲人,也没有仇人,草芥般活着。他说自己也没想到能活得这么长久,真是老天保佑了。
老张头对部队很有感情。每天天不亮他就起来,拿着一把大苕帚把门前这数千平方米的操场划拉一遍,把地上的狗屎羊粪等垃圾清除干净,保证我们连队的队列训练能够顺利进行。连队也把他当成我们的优抚对象。每逢过年过节,连队杀猪了,连长总不忘让炊事班割两斤肉给他送去,有时连队改善伙食吃包子,也会给他拿几个去,让老张头切身感受到他做部队近邻的好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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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对他来说,最大的好处是,他托部队的福有电影看。部队在三界驻训,文化生活相对贫乏,上级就派电影队来放电影,一周至少安排两个晚上,有时一晚放上两场。有电影的晚上,部队集中去离营房一公里开外的师教导队操场。我们整队出发时,老张头就跟在我们后面,他左手提小櫈子,右手拄着拐杖,努力挺起胸,雄纠纠气昂昂的模样,显示出也曾经是一个兵。一大群狗在他身前身后蹿来蹿去,活像是他的卫兵,那场面十分拉风。战士们看到了就感慨地说,老张头如果当初当的是解放军,那么他肯定是官阶很高的首长了。
老张头对战士们也很友善,纯朴的战士们对他也挺亲近的,一点没有嫌弃他的老和脏。营房后的小溪里有许多小龙虾(这是我第一次知道有小龙虾这种生物),盛夏时节,有些战士放弃午休,拿着脸盆,跳进溪水中,不一会儿就能抓上一大盆,然后去老张头的草房里,让老张头帮忙加工,灶头上只有酱油、盐和辣椒,老张头很快煮出来给大家吃。老张头还去屋后自己种的玉米地里掰来还没有成熟的嫩玉米,让大家尝鲜,看着战士们大快朵颐的样子,老张头很开心,旱烟抽得叭嗒叭嗒响。
1983年1月,我们结束了在三界为期三年的驻训,要返回位于江苏淮安的大本营了。临走的前一天,我特意跑到老张头的草屋前与他告别,他努力把身体站直,做一个立正的姿势,嘴上呐呐地说着,老总们要走了?以后可再也见不着你们了。边说边用力搓着自己的双手,面容十分悲慽,头慢慢地低了下去……
2010年国庆节,我与当年一起在三界驻训的宁波籍战友结伴去三界怀旧。可是,到那边一看,才知道我们曾经住了三年的营房,在百万裁军的大行动中被后来入住的部队拆除,并在原址上种上了连片的白杨树,已经亭亭如盖。当年流水淙淙的清澈的小溪也变成了一条小水沟,这一切让我们很是伤感。我还特意跨过小溪去看看那个我们进行队列训练的操场和老张头的草屋。操场上早己布满了厚厚的杂草,小生产基地也是一片荒芜,而老张头当年住着的草房和旁边的羊圈早就成了一堆不足一米高的废墟。推算一下时间,那个老张头肯定早就离开人世了吧。
一时间,我心中十分感概。可怜的老张头,实在是时运不济。如果是换作现在,作为一个曾在战场上与日寇血战过的抗战老兵,他本应该儿孙满堂,受人敬仰,享受天伦之乐,而且还能受到政府的褒奖。而他呢?几十年的人生,如草芥般卑微,无家无业,无子无女,幸福与他无缘,在极度困苦的环境里自生自灭。也许,这片废墟就是他最后的归宿?想到这里,我在心中为他掬了一大把同情之泪。
感谢杨荣标推荐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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