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大炼钢铁那一年，母亲要我去上学，我说：“妈，我不想念书，在家帮你，带弟弟玩……”
“玩？你快满八岁了，还没有玩够啊？不念书，你将来有什么出息！”
“要不，让弟弟去，我能帮你叠衣服，送衣服。”
母亲每天下午要把晾晒干的衣服一件件折叠好，整整齐齐码放在两个提篮里，然后挑着一家家送，要走很多路。
“你弟弟明年也要去报名，老话说，穷不丢书，富不丢猪。你们好好念书，长大能像你爹那样，做个明白人，我也就不用前拜日头后拜天了。”说完，母亲把一个蓝色书包挂我肩上，哄我，“看，好不好？妈这就带你去报名——”
书包是用旧衣服改的，母亲昨晚在油灯下，一针一线缝到下半夜……
街上熙熙攘攘，小城的人仿佛从此不食人间烟火，人人手里拎着铁锅铁铲铁火钳铁罐反正都是铁家什之类，朝南门外的月亮湾走去。
有人把城墙和碉堡都拆了，拆下的老砖运到月亮湾岸边，建造了许多小炼铁炉，那些铁家什，就是送到那里炼钢铁的。
“妈，我家的铁锅要拿去吗？还有，那个望远镜，也是铁的，我们不拿去，会有人来抢吗？”我担心没锅煮饭吃，更担心失去望远镜。
“小伢儿，莫多嘴多舌，把书念好就行，回头放学了，我们都到刘嫲嫲家吃饭，我家的锅也要掀了……”
后来才知道，街道通知，按人口多少，三五家并一户，共一口锅熬粥煮饭。
开学第一天，我只上了两节课，就往家跑。母亲弟弟都不在家，家里铁家什全都不见了，我翻箱倒柜，也没有找到望远镜，就掉头往望月湾跑。
月亮湾岸边红火泛天，人们把送来的铁家什用大铁锤砸成小块，丢进土炉里。好大功夫，土炉才淌出红红的铁水，未等在土槽里冷却，就有人舀月亮湾的水往上泼，泼得滋滋冒水汽。
我一个个土炉转，一堆堆废铁里瞅，没有看见我要找的东西，刚要转身回去，就听见弟弟在望月墩喊：“哥——哥——”
我扑通跳进水里，奋力向那边游去，刚上月亮墩，弟弟就跑过来，“哥，你怎么回来了？不上课了？”
“猴子，别管我的事情，望远镜呢？”我急切地问。
弟弟做了个鬼脸，眼向一棵老槐树上一挑，“放心哥，稳妥着呢！”
“别卖关子！到底藏哪儿了？”
弟弟小声说：“上面有个树洞，我放里面了，你赶紧回去上课吧！”
“哈哈，猴子，你真精灵！妈妈知道吗？”
“不知道，我一早就来了！”
我一把搂过弟弟，抱着他直转圈。月亮墩上响起了我们欢快的笑声……
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了，我带着弟弟往回游，刚上岸，一脑撞见母亲！
“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母亲脸色很不好。
“妈，我这就回去……”
母亲是给炼铁的人送饭来的，她把肩上挑的两个空饭桶往地下一丢。气急败坏的说：“开学第一天你就逃学，你，你……”
不由分说，母亲拧着我的耳朵往水里拽，“今天让你玩个足，妈妈陪你一起！”
母亲从来没有拧过我耳朵，而且用这么大劲。
水越来越深了，我已经漂起了身子，母亲还是往深水走！
“这日子还有什么过头哦！今天，我们娘儿俩就淹死在这月亮湾里……”
“妈妈！你不能死！你们死了，我怎么办？！”不知道什么时候，弟弟游到了我们身边，哭着揪住母亲。
我极力挣开母亲的手，一边与弟弟把母亲往回推，一边说，“妈妈，好妈妈！你听我说，我是不放心望远镜，现在弟弟把望远镜藏好了，我这就回去上课，保证以后不再逃学！”
母亲先是一愣，接着就抱着弟弟又亲又吻，“我的好儿子！我的两个好儿子……”
上了岸，湿漉漉的娘儿仨哭成一团，母亲哽咽着说：“好了，儿子，妈妈冤枉你们了，男人眼泪金贵……”一边说，一边替我们抹眼泪。
不一会儿，引来许多围观者，我和弟弟站起身，捏着拳头吓唬：“看什么看？！都滚一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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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2017/3/9 11:19:1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