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昙花》
恩师过世。其子邀我去拿些物品,留作永久的纪念。于是,我去他家搬回一株昙花。
也许是对老师的感情难以割舍吧,总觉得世间万物,包括花魂鸟魄,冥冥中可以沉默交流。人离开了,见不到了,但他在我心中,于是便存在。
昙花搬回来,静静紧靠屋檐下数月。自春入夏,人花无语,岁月无声,只有偶然翠绿,显示出它对环境的适应。新叶缓慢自旧叶中长出.黑斑渐褪,花树重新有着雍容气度,一如恩师的寡言性格,在低调行事风格中,始终带着浓郁而清晰的自信。我对花树没有期待,它存在,我已心满意足。
就在寻常一天,竞意外发觉县花已垂首含苞了。
何等蓦然而来的惊喜!不是花开花落,而是花的讯息。像久别的人,传来心花怒放的约会,直教人朝夕亟待。
久闻昙花只开一夕,是最初一夜,也是最后一夜.充满生命奋发与无常的哲理,便决心迎接它来临的启迪。
那几乎是即时降临,一且发觉满蕾的翌夜,便有如忍俊不禁的笑容,迫不及待地绽开。黑暗夜晚,洁白花朵,如冬天雪夜,没有月光,星星也暗淡。它的来临使人震撼,也使人惊惶。有一种漫步而来的绰约,以缓慢节奏,进入生命最灿烂点,也是最颓废点,没有一丝保留,像爱与死!
犹如一张昂首的险,花容就是一世青春。然而此花与众不同,它的才情志业极端隐秘,因而选择了寂静无人之夜,不屑在白日与红尘争艳。
它极端美丽。尤其在孤独时,要在众芳国里遗世独居,又是何等勇毅果决?花开之夕,遂自有清雅幽香。香随夜转浓,弥漫四周,有如昭告天下:在这一夜,全世界只有一种花香,为一个人。为了此夜,必须是另一朵花,另一种香。永远没有重复,像一段情,或一个名字。
它的性格极其刚烈。它幽雅绝俗.不只有意逃避四周繁华,甚至鄙弃热闹,喜欢冷清。
它一夜尽情绽开无悔。花期虽短,绽放姿态却极为狂放,有一种壮士舍身之悲壮。但每年花季有如转世,无悔依然。
我随即发觉,即使在短暂漆黑夜里,它的笑容已日渐难以为继,并带着英雄疲惫。本来雪白如银的花瓣,光芒四溅,几可灼伤人目;而后却慢慢苍白如纸,只隐约露出些许其原来风骨神韵。这一张脸,我想我最熟悉,最会为之伤心垂泪。那不只是物伤其类,更是命运中许多注定的无法回转与挽留。
生命的确如此!许多灿烂时光,有如昙花一现。花开刹那,如幻如梦,花不知自己在盛开,梦中人更不觉自己在幻梦。惟有梦醒花凋,方悉前尘过往。我知道今夜花会尽情怒放,正如黎明一定会来临。
辞世恩师如此幻过,今日我也如此梦过,将来我的学生还会如此幻梦下去,最终我们便会一一走入夜里。留下一生的纪录,其实不过是花与夜的争辉。
《昙花》
只看过一次昙花的开放,那种感觉,凄美而壮烈。
一共五盆,排在大厅的一旁。圆筒形的主枝,傲然直立。分枝多,呈放射状,枝上巍巍然挂着即将灿烂开放的花蕾。
我和朋友,坐在厅里,喝茶、谈心。
茶原本是甘醇的,话原本是投缘的;但是今晚,整颗心,都去了昙花那儿,心情有点儿焦躁、有点儿兴奋,又有点儿不安。所以,入口的茶, 变的无味;入耳的话,变的单调。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聊着,最后,索性闭口不语了。
等。
在全然的寂静中等。
子夜过后,还是完全没有动静。
意识渐渐地陷入半朦胧地状态中。忽然,想起了一种很轻微很轻微的声音:“啪啪啪,啪啪啪。”好像蝴蝶振翼欲飞时所发出的声响。迅速睁开眼睛,盆里的昙花,灿烂地、绚丽地、快活地、无羁地开放了。
花,很大很大;色,非常非常白;味儿呢,浓郁强烈。
我看,我闻,我惊叹。
立在枝头上的昙花,顾盼生姿,得意非凡。
它尽情的享受人间蜂拥而来的爱。
然而,就在“旖旎风光无限好”的时刻,鸡啼声起,它的大限到来。不做无谓的留恋与挣扎,它迅速萎谢。
众人齐声叹可惜。
独我,羡慕它。
它辉煌而来,辉煌而去。
生命最短,不曾浪费一点一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