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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月亮湾
一
小城南边有一条河,叫二郎河。二郎河源起大别山南麓,流淌到这里,仿佛不愿离去,缓缓回流,形成了一处圆形的回水湾,这就是月亮湾。
小时候,母亲常去月亮湾洗衣服,我和弟弟就跟去,在那里学会了划水。
小城的人有一句口头禅——‘划水不起怪月亮湾!’,用来讽刺讲歪理的人。其实,月亮湾最适合学游泳,诺大的水面不深不浅,平实的水底不坑不洼。
夏日里,月亮湾清澈见底,我和弟弟禁不住水的诱惑,就躲开母亲的眼睛,偷偷褪下裤衩,蹑手蹑脚,下到水里。待母亲发现,为时已晚,我们俩已遮头不顾屁股,嘻嘻哈哈打起了‘水仗’,打得水花四溅。母亲很无奈,在岸边哄骗我们:莫往远处去,那里有水鬼哟!快上来呀,妈买热侉饼去啰——
任凭母亲提心吊胆,我们俩还是赖在水里,很快就学会了划水——狗爬式是无师自通的,抬起头,手乱扒,脚乱打,呛了几口水后就会了。天长日久,识了水性,就能仰脸躺在水面上,或者一个猛子扎到水底。
月亮湾对面是月亮墩,那上面长着许多低矮的老树——槐树柳树,还有皂角树。上了月亮墩,我们就爬树,我蹲下,弟弟踩我肩上,一双赤脚夹着树身,几下就窜到了树杈。柳树上有雀窝,槐树上有知了,皂角树上有皂角。摘皂角掏雀蛋容易,捉知了难,不等你爬到它身下,就‘吱'地一声,窜得无影踪。我们就别出心裁,用细柳枝做个圈,捆绑在长杆上,去绕许多蜘蛛网,密密麻麻,用它粘捕知了,十拿九稳。
没有父亲的管教,两个野孩子,让母亲很不省心,一旦我们戏水爬树,她就衣服不漂,棒槌不捶,直起身子,踮起脚瞅着我们。手上衣服湿淋淋,淋湿了衣裤也无知觉。见我们呛了水,或者摔了跤,却若无其事地嬉皮笑脸,就自言自语:“唉,眼不见心不烦。只求菩萨开眼,保佑我们孤儿寡母……”然后俯下身子,跪在蒲团上,挥起棒槌。‘啪啪’的棒槌声,伴着爽朗的笑声,月亮湾成了我们忘情的乐园!
时间久了,一切司空见惯,每当母亲肥皂不够用,还会对玩兴正浓的我们喊:“迎儿——让猴子上树,摘几个皂角来!”
迎儿是我的小名,我的学名叫凤迎。弟弟叫凤新,比我小两岁,因为长得瘦,会爬树,母亲就亲昵地叫他‘猴子’,不想却成了弟弟一辈子的绰号。
我们俩的名字都是一个河南人取的,那个人就是我父亲。母亲说,河南人作兴‘凤’,勿问男女,名字都喜欢带‘凤’字。我不喜欢这样的名字,更不喜欢父亲,因为他撇下我们娘儿仨不管。不喜欢就不在意,就记不清他具体是什么模样。
肩挑四两为客,帮人一日为奴,母亲说,这话是父亲说的,父亲宁可多吃苦,肩挑箩筐,做小本买卖,也不愿意去一家盐店做朝奉。
一个被窝不睡两样人,年轻的母亲也很倔犟,不去有钱人家当佣人,尽管那比做洗衣妇收入高。
二
‘三反五反’时,街道治保主任带人来,把父亲捆绑示众。母亲说,治保主任心忒狠,下手重,打父亲打断两根枞树棍,说父亲是国民党军官,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说父亲是把母亲抢到山上碉堡里强迫的。不过,父亲牙齿咬得铁紧,打死也不承认有那些‘过恶’。
一提起父亲,母亲就淌眼泪,说父亲知书识礼,不像是北侉子,说父亲识时务,李先念的部队攻打县城时,他冒死带一个排的兵反水,保住了三十多条家乡兄弟的性命。另外一个营的人,跟李先念作对,跑到长江边,都没有好结果,被打死淹死,没人收尸。
跟父亲投降的人都回河南老家了,只有父亲没有走,现如今不让人活命,父亲决定带我们娘儿仨走,也回河南他老家。
那是一个漆黑的夜里,我和弟弟还在睡梦中,被父亲装进箩筐,挑着往前跑,母亲背着包袱后面跟。一个装猪仔的车停在南门城外等,开车的是父亲做生意的朋友。
母亲刚把包袱丢上车,就听到南门口有人高喊:“你们跑不掉——”
回头望,有人举着火把追过来了!
“快把伢儿给我!”父亲从车上伸下手臂。
母亲把弟弟从箩筐里抱起来,刚要递上去,却又停住了,“不行!来不及了,伢儿跟我,你赶紧逃命吧!”
火把越来越近了!
“蠢婆姨!再耽搁就都走不成啦!”
车子开动了,母亲说,听到父亲一个劲用头撞车厢板,口里喊:“俺会来接你们!俺一定会来……”
从那以后,母亲就做洗衣妇,帮南下的干部洗衣服,一个月一块钱,另加一块肥皂,洗十来个人的,我们娘儿仨就能维持日生。
每次,母亲去月亮湾洗衣服,总要我和弟弟寸步不离,宁可我们在她眼皮底下嬉戏,划水爬树,也不把我们丢在家,因为经常有些不三不四的人,在我家门口溜达,伸头缩颈,鬼鬼祟祟,不晓得是不是人贩子?